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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回 寂寞柳邊舟傳言絕客 徘徊門外月聞藥投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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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這一句話,他不等第二句話說完,便在草地裡直跳起來,拍著手道:「來了,來了,她來了!」小秋得了這個消息,也是向上一跳。因為他是靠了樹兜坐下。樹兜下,老根縱橫四出,拱出了地面,小秋跳起來,正站在老樹根上,站立不穩,由旁邊倒栽下去,直滾進深草叢裡。玉堅倒嚇了一跳,口裡問著怎麼樣了,於是走向前去攙扶他。小秋早是又笑著跳了起來,兩手拍著身上的草屑,搖頭道:「沒事沒事。」 他兩隻眼睛,同時向前面看去。卻又發生了一種意外的事,所說的她來了那個她,並不是姚春華,乃是姚家五嫂子。她從從容容地向面前走來,臉上兀自帶著許多笑容。 小秋低聲道:「你快點走過來吧。」 說著將身子藏到拖下來的柳條裡去,只管向她亂招著手。五嫂子走上前笑道:「不要緊的,為什麼怕得這樣?」 玉堅也道:「上船去說話吧。」 五嫂子向他兩人看看,先是抿嘴一笑,然後才道:「你兩人不要發急,我告訴你一點消息。」她口裡說著,臉上已是慢慢地收斂了笑容。 小秋先覺得不妙,由柳條子裡鑽出,瞪了眼問道:「怎麼樣?她出不來了嗎?」 五嫂子歎了口氣道:「李少爺,你聽我說,姻緣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強不來的。」 玉堅也走到了面前說道:「這到底不是鬧著玩的,五嫂子你說實話。」 五嫂子道:「我到永泰這地方來作什麼?不為說實話,我還不來呢。嗐!事情變到這種樣子,我也是想不到的。」 小秋道:「事情變成怎麼樣了?你說你說!」 五嫂子手扶柳樹站定,把春華黑夜被騙,抬上臨江府管家去的事說了一遍。又道:「至於到管家以後怎麼樣,可是不知道。不過管家有人到相公家去過的,一定是說姑娘去了以後怎樣。我看他們家情形,很是相安,想必沒有什麼事了。」 小秋聽了這段消息,頭昏腦暈,比剛才摔倒草地上還要難過十倍,一聲不言語,身子向下一蹲,坐在草地上。五嫂子道:「是我在家裡想著,已經把你們引在這裡等候她了。三天五天你們見不著她,恐怕還不肯到我那裡去打聽消息的,這樣把你們等到什麼時候為止呢?是我過意不去,所以特意的溜了出來,到這裡來給你們一個信。你看我這人做事,切實不切實?」 玉堅拱拱拳頭道:「這實在難為了你。那麼,請上船,把船開到對過三湖去,好讓你回家去。」 小秋坐在那草地上,始終是不作事。 玉堅道:「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終算乾乾淨淨,把你的心思,齊根打斷,這也很好。以後,你可以把兒女之情丟開,好好地去念書,幹你的正經事。本來她是個有人家的人,你想她就出錯了主意。」 他一面說著,一面看小秋的顏色,見他低了頭,只是用手在地上去拔草,也不答話。因道:「你不要發呆了,人早走了,你急死也是白費。記得《左傳》上有這麼一句話: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小秋突然仰著臉向他道:「這是你用情專一的人所應該說的話嗎?」 玉堅一句話被頂住了,倒沒法跟著向下說了,頓了一頓,才問道:「那麼,你又打算怎樣辦呢?」 小秋跳起來道:「百聞不如一見,我打算到臨江城裡去看看。」 五嫂子閃在柳樹蔭裡,聽他二人說話,始終是沒有作聲的,這時就連連搖著手道:「這可不是胡來的了。人家到了婆家,那裡又是一重天,就是娘家哥弟叔伯去見她,她也不敢隨便出來相見。你這樣年輕輕的少爺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去訪人家年少婦女,那算一回什麼事!臨江府裡,大概你也沒有一個熟人,你到了那裡,請問你又在哪裡落腳?總不能管家也有這麼兩個毛三嬸五嫂子替你們傳書帶信吧?」 小秋很興奮地跳了起來,被她兩句話點破,便也覺得沒有理由來和她辯正,也是手扯一根柳條,呆呆的站著。 五嫂子道:「據我說,李少爺既是偷著來的,當然也是瞞著李老爺的,可就不要到三湖去見李老爺了,若是言前語後,把消息露出來了,說不定又是一場禍事。我不要緊,怎麼到永泰來的,我自然會怎麼回姚家村去。你二位就不必在這裡耽擱了,立刻開船回省城去。今天起的是西南風,你們順風順水地走上一天,明天老早的到省。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將來或者還有見面的機會,我可是不敢再多管你們的事了,再見吧。」 她說畢,勾了兩勾頭,自向堤上走去。 小秋在後面追著喊道:「五嫂子,你來也來了,和我再多談兩句話,又有什麼要緊!」 五嫂子站在堤上,回轉頭來笑笑道:「再見了,快回去吧。」 說完,她已經走下堤那邊,向村子裡去。 屈李二人隨後趕到堤上,向著五嫂子的後影子,呆望了一陣。小秋道:「你看她的話是靠得住的嗎?」 玉堅道:「她一個小腳女人過河過渡,到這裡來也不是易事,果然沒事,她何必跑了來,報你這樣一個信?所以我看她的話,那總是全盤可信的,你若是再想往前去也是白費力,那倒是順了五嫂子的話,趁早順風順水,趕快地走回南昌才好。」 兩個人說著話,無精打采地走下了堤,又在柳蔭下站著。小秋隔河看那三湖街上,厘局外的長旗,臨風飄蕩,隱隱地還看到河邊下父母所住的屋子。因道:「到了這地方,總要回家去一趟,我才心裡過得去。」 玉堅笑道:「你這真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老實說,我們所行所為,哪一點子是合了父母心意?假使這個人今天上了船,你還要遠遠地逃到開封去呢,那就更遠了!我們說到這個情字就不用得再談什麼仁義道德。我想,你離開老伯伯母,並沒有幾天,不見得十分惦念堂上雙親。你所不能放心的,恐怕還是這件事的實在情形,到底怎麼樣。人情就做到底,我們現在可以把船開到對岸渡口上去,到了晚上,我再悄悄地到姚家去一趟,切實地給你打聽一點消息。果然不錯,我們明天天亮才開船。若她的話,並不句句是真,那就再想法子,你看好不好?」 小秋又是微微地一笑。 於是二人和船家說明,照計而行。在當晚,半輪月亮斜掛在桔子林外、字紙塔頭的時候,小秋坐的那只小船,已經泊在渡口有兩小時。玉堅早是到姚家村去了,這裡只剩小秋一個人,推開了船篷,斜靠了舵板,望著河裡的水浪,層層推動,搖撼著沉下去的月亮影子。四周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是那風吹水浪,撲到岸邊,啪啪作響。 有那岸草裡的蟲聲唧唧相應,點綴了河上夏夜的沉寂。抬頭看著岸上,那座字紙爐的小塔,配上一帶長堤裡的樹林,半輪月亮,還有那行人稀少的一條人行路,真覺得這地方是一幅畫圖。這就聯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遇到春華的情形,以及第二次退學回家,在這裡追想春華的往事。不料已離開三湖這地方了,而還有第三次在這裡過夜的機會。以後恐怕不一定來了,這應當上岸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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