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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回 寂寞柳邊舟傳言絕客 徘徊門外月聞藥投親(1)


  春華究竟太年輕了,意志是不能十分堅定。加之她很帶點中國人所謂婦人之仁,遠不是初進管家門的那番情形。這時春分跑進來,向大舅娘報告道:「爹把哥哥帶到店裡去了。」

  大舅娘看看春華,又向春分丟了一個眼色。春分道:「你才不知道呢,把哥的換洗衣服都帶去了。爸說,讓他在店裡住些時候,等叫他回來,才許他回來呢。因為怕留著他在家裡,姐姐老不能夠舒服。」

  大舅娘這就向春華笑道:「你聽聽吧,這可不是我說假話,你什麼意思,就是不說出來,你上面兩位老人家,也是肯顧全得到的。所以這樣,也沒有別的緣故,無非是愛你這一分才情。你不願意的那件事,我心裡是很明白的,但是不能說出來,可是我不說出來,你公爹也就做出來了,再也就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了吧?」

  春華心裡一搖動,不由得垂下頭去。

  大舅娘看看,微微地笑了一笑,又點了兩點頭道:「春分,你去對你娘說,我就同你姐姐出來吃飯了。」

  春華覺得這樣作法,未免太著了一點痕跡。可是要不走出去,永守在屋子裡,也不成話,只有低了頭不作聲了。這樣最大的一個難關,春華含糊著也鬧過來了,此外也就沒有什麼更難堪的事。廖氏見了她,更像沒有昨晚那件事一樣,一個字也不提,飯後索性對她道:「你乍到我家來,什麼也是生疏的,房門以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書房裡什麼書都有,你就去看書吧。」

  春華唯唯地答應著,自回房去。

  這已是到了盛夏的時候,太陽當午曬著大地像火灶上一樣。在春華套房外邊那一叢瘦竹子,偶然地瑟瑟作響,引了一陣東南風由窗子裡進來,在極煩燥的空氣裡面,人就覺得涼爽一陣。她伏在當窗的書桌上,右手撐了頭,左手拿了一柄嫩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人是很疲倦的。

  有了這兩陣東南風,那是更增加著那的倦意,微閉著眼睛,慢慢地長了睡意。於是推了書本,將頭枕在手臂上,休息一會子。人雖然不動,可是那天空裡的蟬聲,吱吱的,只管向耳朵裡送了來。這卻讓她忽地抬起頭來,原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曾和外婆家裡的表哥們,在河邊下,粘知了蟲子玩。那河邊下長了許多的柳樹,樹蔭下,河岸上,長著綠氊子似的細草。大家在草氈上翻筋斗,豎大頂,坐著滾著,一點不熱。因為風由河面上吹來,非常涼快。終日裡在那裡玩著,聽到樹上知了叫,就在長竹竿上塗了魚膏,把它粘了下來。

  上次曾想到了這麼一個地方,所以和小秋約定,叫他就把船彎在那裡迎接。而且自己還想著,見了小秋,把這段事告訴他呢,於今這成了個幻想了,不由得傷心一陣,歎了一口氣。

  然而她所斷定的幻想,並不是幻想。在這個時候,那河岸的柳樹下,已經彎定了一條船,船上藏著兩個少年,原是不敢露形跡,但是到了太陽正當午,船上實在的熱,所以兩個人也就舍舟登陸,在柳蔭下草地上坐著乘涼。這地方,平常是不大有客船停泊在這裡的,這可以知道是屈玉堅李小秋兩個人了。

  小秋靠了柳樹兜子,伸長了兩腳,背著河,向長堤裡的屋脊望著。玉堅卻是手攀了一枝長柳條,用手揪住了樹葉子,望了河裡來往的船隻發呆。小秋笑道:「老屈,你可不要把話騙我。這個玩笑,不僅是讓我勞民傷財,那是讓我有性命之憂的。」

  玉堅道:「你這顧慮得太過分了。假如我是和你鬧著玩,那也就是和我自己鬧著玩,我不也是陪著你在這裡等人的嗎?」

  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才對你很相信。可是何以直到現在,那人還沒有一點消息呢?」

  玉堅笑道:「有了消息,我們就開船走了,還有什麼話說?」

  小秋道:「我並不是說要看到了人才算是消息,你不說的是她會先掛起一樣紅東西來嗎?」

  玉堅道:「她叫我們在船上掛一樣紅東西,並不是她掛一樣紅東西,而且我們早照辦了。」

  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想到她也應當在她外婆家的牆上,或是屋後的竹子上樹上,多少做:一點記號,互相呼應一下,讓我們好放心。」

  玉堅笑道:「你這個人是有點糊塗了吧?請問,她若有那工夫出來看到我們船上的記號,再自做一個記號來互相呼應一下,她何不老老實實,就跳上我們的船?」

  小秋靠了樹幹,閉著眼睛想了一想,點頭道:「你這話自然也是有理,不過我性子很急的人,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

  玉堅走過來,也就坐在草地上,低聲道:「今天晚上是上壽的日子,她若有機會出來,必定是今天無疑。」

  小秋笑道:「那麼,你報一個時辰,讓我掐掐數。」

  玉堅道:「這是鄉下老婆婆幹的事,你這樣維新的人物,也肯相信?」

  小秋閉了雙眼,將頭仰著,緊緊地靠了樹幹,歎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法子安頓得住我這顆心了。它只管要煩躁起來,由不得我不急。」

  玉堅坐在草地上,也是感到無聊,不住地將那長的草莖,一根一根地只管拔了起來。

  小秋道:「今天晚上,我決不睡,我坐在這裡一晚上。」

  說著將腳一頓,表示他的決心。玉堅將一棵草,連根都拔了起來,用著勁道:「你不睡,我也不睡。」

  小秋睜眼看他一下,又複閉上,因道:「那為什麼?」

  玉堅笑道:「假如你等到半夜裡,人沒有到,你發急起來,向河裡一跳,我豈不擔著人命干係?」

  小秋道:「哼!那沒有准呀。」說著,他緊皺了眉頭,將手按了心口。

  玉堅看他這樣子,也知道他急得無可奈何,便歎了口氣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小秋道:「果然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自從你到過省城以後,你怎麼常把《花月痕》上的詩句,掛到口裡念。」

  玉堅笑道:「這是一個風氣。猶之乎學《新民叢報》的筆調一樣,我們在學堂裡作文,不寫上幾個目的宗旨自由野蠻,那文章就是腐敗東西。同時,各人書桌上,也就必擺著《花月痕》《紅樓夢》幾部言情小說。還有那更時髦的,將那東洋裝的翻譯小說,在書桌上陳設幾部。這是我百試百驗的,凡是剪了假辮子的朋友,他書桌上必定有這種翻譯小說。你是個維新人物了,你沒有這個脾氣嗎?」

  小秋道:「你倒不要看輕了這小說,有我們許多不知道的事,都可以在這上面知道,長見識不少呢。」

  玉堅笑道;「恐怕你不是要在上面想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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