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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回 墜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見俗子閉戶懸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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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趕快將麻索送到櫥底下去。心裡這就想著,我就洗個澡,死也落個乾淨身子。於是打開衣櫥來看看。見帶來的衣包,正放在裡面,挑了幾件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後解衣洗澡。 坐在澡盆裡的時候,心裡又慢慢地想起了前後的事。覺得在娘家坐牢,多少還順心一點,至少還可以發脾氣。現在到了婆家來做童養媳,隨時都要小小心心去侍候公婆,說不定像別個童養媳一樣,要挨打挨駡。與其眼望到那種日子臨到自己頭上來,不如早早了結,而且也惟有這樣,才對得住李小秋。他這個時候,正包好了一隻船,在永泰河岸邊等著我呢。 想到這裡,真覺得是萬箭鑽心,也就更覺得爹娘可惡。尤其是自己親生娘,怎麼忍心把自己親骨肉,騙著到婆家來。可是書上又說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有什麼法子去埋怨他們,只有認著命不好,死了吧。想著想著,這個澡就洗了很久的時候,早是聽到房門外,腳步響了好幾遍。這又想著,這個時候,外面是不斷地人來人往,如何死得了!那小姑娘說,今天晚上,由她來陪我睡。她年紀很輕,總容易敷衍,不如到了今晚深更夜靜,再作打算吧。在這樣的一番思想之後,她就暫時不死,洗完了澡,放進女僕來,把屋子收拾過了。 於是春分又來拉著她,一路到堂屋裡去吃晚飯。她被拉著出了房門以後,忽然停住了腳,將身子向後一縮。春分笑道:「這就奇了,走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去了?我明白,你一定是怕見我哥哥。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你既是到了我家裡,同是一家人,時時刻刻都可以見面。你躲得了今天還躲得了明天嗎?就算明天也躲得了,後來的日子正長著呢,你都躲得了嗎?」 春華並不答應她的話,依然將身子向後縮。心裡可就想著,只要躲得了今天,我就永遠不用躲了。春分的力氣小些拉不動,也就不拉了。大舅娘走來了,笑道:「她今天害臊,不願出去吃飯就不勉強吧。」 春華強笑道:「並非是為了別的什麼,我頭疼得十分厲害,簡直痛得有些坐不住了。」 說著,抬起一隻手來,按了自己的額頭。大舅娘道:「既是這麼著,你就先躺下吧。不過,你總也應當吃一點東西。」 春華手按了額頭,皺著眉道:「不必了,午飯吃得很晚,肚子還飽著呢。」 大舅娘一點也不見疑,帶著春分競自走了。 春華在起身上房門的時候,對於屋子外面,略微張望了一下。這裡的屋子是這樣,大概公婆都住在前面那進屋子裡。這裡到前院,隔著很大一個天井。房門外,也是個小小堂屋,對過的房門,用鎖倒鎖著。心裡想著,這不是天賜其便嗎?只要決定了尋死,一夜尋死到天亮,也不會有人知道。於是坐在椅子上,定了一定神,把 今晚所要做的事,前前後後,都想了個透徹。過了一會子,大舅娘春分還有婆婆,都到了房裡,閑坐了一會兒。春華只裝著有病,談一會子,她們留下春分,自走了。春分笑道:「大姐,今晚上,我來冒充一回新郎吧。你身子不大好,那就該睡了。」 說著,伸手來替她解紐扣。春華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什麼也都知道。你一個小姑娘,倒不難為情?」 春分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有什麼難為情呢?」 春華道:「好妹妹你既然知道我難為情,我身體又不大好,你就不要和我鬧了。」 說著,拉了春分的手,一同上床,春分本來還想和她說幾句笑話。無奈她只說是有病也只好由她解衣睡去。 屋子裡時鐘的機擺聲,一下一下的,春華是聽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擺的響聲,是在那裡說著快了快了。當時鐘打過一點以後,春華悄悄地爬了起來,雖是放了帳子的,桌上的燈,點著很亮,可以看到春分側了臉睡著,睡得很熟。春華下了床,隔了帳子,還叫了兩聲妹妹。然而她回答的,卻是微微的呼聲。 春華想著,在這屋子裡尋死,究竟不妥,這裡睡著一個人呢,假使自己半死不死的時候,她醒過來了,她一定會喊叫的。隔壁那間套房,轉到後院了去,那裡有聲音,也沒人聽見。於是在衣櫥底下,將那根麻索抽了出來,一手舉著燈,一手捏住了麻索,輕輕地走到套房裡來。喜得是這裡的房門,也是由裡朝外關的。 於是輕輕將門合攏,又插上了門。這還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緊緊的將門頂上。抬頭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橫樑。自己站到琴桌上,將麻索向上一拋,便穿了過來,搭在上面。將麻索兩頭,扯得平直了,這才輕輕爬下琴桌來。燈是放在琴桌上的,為了免碰琴桌起見,把燈移到了書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預備好了,站看對梁上垂下來的長麻索,呆了一呆,心裡想著,不想我姚春華到底是這樣死於非命。娘家要把我送出門,婆家要把我接進門,他們都算是稱心如意。只害了李小秋,他成了那話,癡漢等丫頭,正等著我呢。我若不死,他必以為我騙了他,我這一番心事,怎樣表白?死吧,不用想了。 這就猛可地走到麻索邊,將麻索拴了一個疙瘩,向脖子上套來。無奈麻索一拴疙瘩,圈子高過了頭,套不上脖頸,又只好把撐門的椅子重新搬了過來。當搬椅子的時候,忽然想到,且慢,我是死了,李小秋怎麼能夠知道?就算可以知道,也不知在哪一日得信。我必得把這事傳揚出去,才有這指望的。於是坐在椅子上靜靜的想了很久,總算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在瓷墩上,將桌上筆硯攤開,向桌子抽屜裡,找出一張紙,就在燈下很潦草的寫了幾行字: 我今死矣!命當如此,夫複何言?唯此身雖死,名心未除。懇求管老伯伯母轉告家父母,須請李秋圃先生為兒作一小傳,並在三湖觀音庵齋僧超度,凡兒同學,均前往作吊,兒死亦瞑目。否則必為厲鬼作祟,不利於姚管兩家也。 寫完,將筆一拋,把字條壓在硯臺下。回頭看到椅子在麻索下,第二次奔向前去,拿了麻索,又向脖子上套了來,正是: 青春自絕今三次,到底懸崖勒馬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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