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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回 墜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見俗子閉戶懸樑(3)


  這就聽到門外有婦人說話聲,正是婆婆來了。她笑著進來道:「自從戲臺下見過一面,這孩子我有幾年不看到了,倒長得越發的清秀,人也是極其溫柔的,還有什麼話說,就差我們長壽配她不過。」

  春華總不肯失了禮,為父母添了不是,所以婆婆進來,她把剛坐下去的身子,又站立起來。這位婆婆,娘家姓廖,父親是個舉人,也是小姐出身,春華是知道的,心裡警戒著,總要處處提防。廖氏對她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便道:「我聽說,你昨晚是一晚都沒有睡,你先歇一會子,到了上午,恐怕來看的親戚朋友更多,因為人家都說要看這女才子呀。嫂子,我們出去談談吧,讓春分陪她在屋子裡歇一會兒。」

  大舅娘笑說好的,和廖氏一路出去了。可是春華心裡就想著,天下哪有做新婦的人,一到婆婆家就睡覺的道理,所以就抬起頭來和春分說話。這才打量了這屋子一番,只見全屋粉刷得雪亮乾淨,床和桌椅衣櫥,全套的家具,都是朱紅漆的,床對過梳粧檯上,一律都是新的鏡臺粉盒之類。就是這邊方桌上,罩著長條桌,也陳設著花瓶時鐘,照本地方規矩,已是上等新房陳設。可沒有一樣是娘家的。

  春分見她滿屋打量,心裡也就明白了,笑道:「姐姐,我爹娘真是疼你呀。聽說你喜歡讀書,把裡面這間套房,收拾著,做了你的內書房呢,你來看看。」

  說著,拉了她的手,向旁邊一個側門裡去。春華半推半就的,跟了她去。

  看時,果然是一個書房,周圍列了四個舊書架,盡堆了木板古書。臨窗一張三開的贛州廣漆書桌子,配上一把太師椅,兩個景德鎮瓷墩。桌上是讀書人應用的東西都有了,而且書桌邊,配了一個卍字格子,隨格子設了水盂筆架,籤筒盆景,很古雅。正牆下一張大琴桌,可沒有琴,有十幾套大字貼,兩盆建蘭,正開著花呢。牆上是《五柳隱居圖》,配著一副七言對聯,是「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種竹與人看。」

  窗子外一個小天井裡,正有一叢野竹子,更覺得這對聯是有意思。便點點頭道:「這都是府上的舊東西嗎?」

  春分笑道:「怎麼這樣客氣,我的府上,不就是你府上嗎?我們爹號茂生,那是做了生意以後用的。原來也下過三三考,考名是國才啦。我們祖父也是個舉人,不是老了生病,不能進京會試,一定會點翰林的。祖父丟下的書不少,這屋子裡,不到五股一股啦。爹常說,可惜作了生意,沒工夫看這些書,如今有了你,他是很喜歡,望你扶起我們這書香人家來呢。」

  春華聽了這話,臉上很有點得色,心想,人家說管家不過是土財主,現在看起來,也不儘然。因之把心裡十分不高興的事,暫時按住了一下,隨著將書架子上的書,抽下一套,翻著看一看。翻的這一部書,卻是一部《全唐詩話》。這書家裡雖有,不得機會看,不想管家也有,於是就在書架子邊展開書來,看了兩頁。春分是站在自己身後,卻也沒有去理會。因為這書擱的日子太多了,有個蠹魚在書頁裡爬出,這樣古色古香的書,很是替它可惜,立刻扭變身來打算對書頁吹去。

  就在這時,只見春分的手,向窗外比了兩比,這就看到天井裡野竹子中有個人半現半藏的站著。他約莫有十七八歲,黃瘦的臉,可是扁的,一對小眼睛,配著一隻坍鼻樑。頭上前半部光而黃的頭皮絕像一個牛皮袋。後半部本看不見,因為他也是一閃身子,發現了他後身的辮子,還沒有公公頭上一個指頭粗的那樣茂盛。這都不足怪,最讓人不明白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藍夏布背心,光了兩隻柴棍子的手臂在外,這哪有點斯文氣。

  春華在極快的時間,用極尖的眼光,已經把那人看得十分清楚。面上顏色立刻由紅變了蒼白,手裡拿的書,骨碌一聲,落到地上。她趕快彎了腰,卻是慢慢地把書撿起。可是同時她已把身子扭轉向裡,把背對了窗戶了。放好了書,她自向那邊屋子裡去坐著。

  春分跟著走到她面前來,笑道:「剛才在窗戶外邊的那個人你看見了嗎?」

  春華板著臉道:「我沒有看見。」

  春分道:「你不能沒有看見吧?他不能像你這樣老實,老早地就在偷看著你了。剛才我本想走開來的,因為我聽娘說了,新娘子身邊,不能離開人,所以只好不走。可是你也不用忙,遲早總會有你們說話的機會。」

  說著向她一笑。這玩笑,春華卻是毫不在意,但聽她說新娘子身邊不能離開人,心裡卻是一動,待要問出來,卻又怕惹起別人的疑慮,只好默然。在這沉默當中,心裡思潮起來,什麼事都想到了。這真像一場夢,昨晚未出大門前,心裡想的,和現在的事真會隔十萬八千里。

  春分見她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欄幹,眼皮下垂,便道:「姐姐你是要睡吧?我關起房門來讓你睡一會子。」

  春華道:「有人在我面前,我睡不著的。」

  春分笑道:「這可是個怪脾氣了。我娘說了,晚上還讓我陪你一床睡哩。有人在你床上,你還睡得著嗎?」

  春華道:「平常你跟哪個睡?」

  春分道:「我一個人睡。」

  春華笑道:「你也知道一個人睡很舒服呵!」

  春分也是個小姑娘,話也只能說到這裡為止,這就不便反駁她的話了。

  兩人唧噥了一會兒,便是廖氏那句話,看女才子的人,慢慢地來得多了,管家在中午,也預備了便席好幾桌豐富的酒飯。雖然是長天日子,由一早到天晚,春華沒有清靜的時候。到上了燈,廖氏說:「你看她一身汗,讓她洗個澡。」

  在邊時,管家的女僕將水盆香皂都安置好了,春華將前後門緊緊地關上,淡笑了一笑,心想,這總讓我把眼前的人都躲開了。要了結,這就是時候。想著,向屋子周圍四處看來,可有了結的法子,可是新娘房裡哪會藏著兇器和毒藥。

  打量了許久,卻看到櫥底下露出一截麻索的頭。抽出來看時,那麻索卻有一丈來長,比手指頭還粗。用手扯了兩下,很結實,休想扯斷。於是坐在凳子上將麻索卷了圈子,出了一會神,不覺有幾點眼淚落下來,都落到麻索上。心裡暗暗叫道,爹娘,你們好狠心!正在這裡出神呢,卻聽到外面有人道:你還沒有洗澡嗎?」

  春華道:「水太熱,我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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