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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二回 內外各通言逃生定計 娘兒雙鬥智清夜登程(3)


  當時醒過來,也就想到哪裡會有這樣的一天。那俠客的頭,倒好像是白粉牆上畫的那紅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紅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紅蝙蝠幻成了夢裡俠客。於今看起來,這蝙蝠的兩隻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樣,或者就應在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來,這蝙蝠的眼睛,竟會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樣。跟了這個念頭,於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覺得精神很好,在白粉牆外面,擁出了一叢高柳樹的樹梢,也就聽著吱喳吱喳的一片蟬聲。雖然不過是一點景致,卻很能引起很濃的詩意,為了這個,就聯想到念詩了。

  於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詩。攤在桌子上念了起來。小兄弟聽她念詩,跑了進來,撅著嘴道:「你到五嫂子家裡去喝綠豆稀飯,為什麼不帶我去哩?」

  說著,跑過來扯她的辮子,若在往日,打斷了她的詩興,她就輕輕地敲兄弟一個爆栗的。但是這時她俯著身子,兩手抱住兄弟的頭,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嘴,笑道:「這是我不對,我不曉得你要喝綠豆稀飯。下次我一定帶你去,還到五嫂子家裡,去搬兩個西瓜回來。」

  小兄弟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去?」

  春華聽說,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輕輕拍著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經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飯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飯,也沒有了白糖。後天去呢,日子又太遠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帶你去。」

  說著,又向小孩子頭上親了一個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聽話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聲。娘若是不讓你去,你哭著鬧著,跳起腳來,也一定要去。」

  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辮子了。」

  春華道:「若是娘不讓你去,你就揪著我的辮子。」

  小兄弟將一個小手指頭,指了她道:「姐姐又騙我哩。揪了你的辮子,你好生我的氣,不帶我去嗎?春華笑道:「小傢伙,你倒也會用心。就是這樣說,不用作聲了。」

  這小兄弟,還在袋裡掏出兩粒沒有咬動的炒蠶豆放到春華的手裡,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著春華的計劃。到五嫂子家裡,陪著小兄弟吃了兩碗綠豆稀飯,約他到門口去玩一會子。就在這一會子,春華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經和玉堅見了面。玉堅說有這樣一個機會,那真是天緣巧合,一定派專人連夜下省去報告這個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後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個日子,

  小秋就可以趕到。等他到了,再來回信。春華聽說,只覺得時期寬容,這件事是順水推舟的做了去,一點不會變卦,高高興興地帶了兄弟回去。自這時起,暗中不住地算著,到外婆生日,還有幾天。又算著,派去的專人,該到省了,小秋該動身了。在面子上,卻是一點不動聲色,就是母親兩次提到外婆過生日,要派人去拜夀的話,自己也守著沉默,免得漏了口風讓母親疑心。

  這兩天,玉堅和五嫂子當了街上趕集的機會,又會過一次面,說是派的人,的確走了。在那個時候郵電交通,還不曾普及到內地,內地人有什麼急事,要給外鄉人送信,總是派專人走動。有水道可通的地方,從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順風,一日夜可走兩百里,由下游向上游,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楊而後,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揚子江南岸幾乎不知道路劫這個名詞。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單身,也可以通宵走路。

  在每個城市裡面,也都有這種人,專和別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對於這種人物叫做腳子。就是當地沒有這種人才,也可以找轎夫代理,有一吊製錢,那時候便可以讓腳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堅派一個腳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錢船價。回來要他起旱,另給三吊錢,算是工資旅費,完全在內。他覺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准有回信的,五嫂子把這話告訴了春華,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時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種什麼刺激,只覺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書看不下去,做女紅是更透著煩悶。因之堂屋裡坐一會,母親房裡坐一會。有時也明白過來:為什麼這樣,那不是讓母親疑心嗎?因自向母親道:「這真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熱。現在還沒有到三伏天呢,我就這樣五形煩躁。」

  宋氏倒安慰著她道:「那不要緊,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會找本鼓兒詞躺在房裡看嗎?」

  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親竟會叫人看鼓詞。她待女兒的已經是越來越好,莫非她已經知道女兒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著,這個樣子,恐怕是要鬧什麼災星。從今天起,我要躺在房裡過七八天躲開這災星來。」

  宋氏連忙道:「你難道忘記了嗎?過幾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該去拜夀了,怎麼好在房裡過七八天呢?我想著,外婆很疼你的,說不定再過三天就會派人來接你的。」

  春華皺了眉道:「照說,外婆過生日,我是應當去拜夀的。只是我怕熱鬧,那怎麼辦?」

  宋氏對她臉上,很留心的看著,問道:「你打算不去嗎?」

  說話的時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補釘,在堂屋的迎風口上坐著。春華坐著稍微退後一點,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著一個竹杆麻夾子,夾了一仔麻。娘兒兩個,本來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談話。現在春華抬起頭來,向母親的臉上看去,不想母親兩隻眼睛,像一道電火似的,向自己臉上罩著。心裡這就怦怦的跳,暗忖,這句話,有什麼說錯的地方嗎?強笑道:「我怕羞,一個家裡人也沒有在身邊,我是不會拜夀的。」

  宋氏道:「外婆家裡,不像自己家裡一樣嗎?這兩天,你爹的病,已經好了。若是再好一點,說不定我也陪著你去。」

  春華卻不由澆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臉子一繃,也就挨過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緊的。到外婆家過一道河,來去一二十里,當天又不得回來。娘!你還是不要去吧。」

  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華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說呢,你也不是七歲八歲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緊。不過替娘拜夀,也是要緊的事。」

  春華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緊的呀。」

  說著,她就微皺起眉頭子來,對於父親無人照護這一層,似乎很掛心。宋氏微昂著頭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說吧。」

  春華看母親情形,很不自然,不時向人露出笑容來,那笑只是臉上的,並不是心裡的。越是這樣,倒不要說出來一定要去拜夀,免得她疑心。於是將手上披的麻絲,一齊都掛到麻夾上去,將一隻小拳頭,微微地捶了額角道:「總是這樣頭昏腦脹。若是身體不好,大熱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說著,已是站了起來。

  宋氏道:「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壽回來再說吧。頭暈,你是昨晚乘涼乘得大夜深了沒有睡夠。這時到屋子裡去打個中覺吧。」

  春華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兒來,就是這樣巴不得抱在懷裡。」

  宋氏也笑道:「你以為恨起女兒來,就是巴不得拋在崖底嗎?其實你要是老早就這樣聽我說話,我也決不會和你生上許多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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