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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此姊妹為誰紅絲暗引 使父母謀我熱淚偷垂(4)


  春華心裡砰砰亂跳著,同時,臉上跟著出汗,問道:「她說了我一些什麼?我以前待她很不壞呀,她不應當說我什麼。」

  姚老太太道:「她倒沒有說你本人怎麼樣,只說我們家嫌管家孩子不好,打算要悔婚。這不是從半天裡掉下來的冤枉嗎?我們家誰會有這樣的意思?」

  春華低了頭,卻是沒有作聲。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棍,挨著春華坐了。向她道:「人家說,讀詩書,明禮義,你是該明禮義的人。你想,你爹對我多麼孝順,連重聲說話,在我面前也不敢說出來。你做女兒的人,在爹娘面前的日子短,你就更應該孝順,不該一點不明白,終日裡總是這樣哭哭鬧鬧的。我問你,假如把你爹吵出個三長兩短來了,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怎得了?」

  春華道:「婆婆,你可不要把這個大題目來壓我呀,我怎受得了呢?既是我在家裡,會把爹爹氣壞,那就把我送走得了。」

  姚老太太道:「把你送走?把你送到哪裡去?」

  春華道:「婆婆,你是真不知道呢?還有明知故問呢?你們早已有了這樣一條妙計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說到這裡,臉上的淚痕,已經是完全幹了,走下床來,看著臉盆架子上,還有大半盆冷水,這就把手巾揉搓著,洗了一把冷水臉。而且在小梳妝盒子裡,取出一把小木梳來,從從容容地攏著頭髮。似乎對於問的這一句話,並不怎樣看重。姚老太太還坐在床沿上呢,手扶了拐棍,向她很注意地看著。因問道:「你在哪裡聽到這種話?」

  春華將頭髮攏清了,斟了一杯茶,坐在姚老太太對面椅子上,慢慢的呷著,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家算計著我,我又不在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天天在一處混,言前語後的,我就聽不到一些消息嗎?」

  姚老太太道:「你這孩子說話,就是講這一門子矯理。把女兒送到婆家去,這是做爹娘應當做的事,怎麼說是算計你?」

  春華道:「哦!我現在明白了。前兩天讓我在五嫂子家裡過一夜,那就是故意躲開我,是那兩個鬼人,送了日子來了。是什麼時候呢?婆婆,你告訴我吧,遲早總是要讓我知道的。」

  始而姚老太太也覺著可以對她說一點,反正她已經是知道消息的了。現在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不過有這個意思,哪裡就說得上日子呢?」

  春華放下茶杯,兩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拐杖,連連搖撼了幾下道:「一定有日子的,一定有日子的!請你積個德,把話告訴我。」

  老太太道:「你這不是胡來嗎?逼死我,我也說不出什麼日子來呀。終身大事,日子哪裡是可以隨便說說的。管家果然送日子來,總也要配上禮物,請媒人恭恭敬敬送到我家,那怎樣瞞得了你?」

  春華手放了拐棍,呆了一呆,淡笑道:「你還是騙我的話,我娘,打算把我當童養媳送出去呢,還要個什麼禮物?」

  老太太兩手同扶了拐棍頭,仰著臉向她看去,因道:「這是哪裡來的話呢?把你當童養媳送出去,那是你娘平常生氣說的話,哪裡能信?有姑娘的人,生起氣來,總是這樣說的,這也用得著擱在心上嗎?我們是什麼人家?哪能夠隨隨便便把你送了出去呢?就是你爹娘要這樣做,我也不能答應。我們家就是你這樣一個女孩子,並沒有三個四個呀。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作主。」

  春華躊躇了一會子,皺眉道:「你老人家沒有懂得我的意思。這件事,我並不要你做什麼主,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知道個准日子。」

  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忙些什麼?」

  春華冷笑道:「我忙?我是忙,我忙著好讓人家抬棺材來裝我入殮!哼!預備棺材抬人吧。」

  姚老太太向她臉上看看,倒是沒有把話向下說。不過勸女孩子做好姑娘的話,引著奶奶經上的典故,卻是說了不少。最後,春華向她道:「好了,你老人家不用再教訓我,我決計做個好姑娘就是了。我在家一天,我總孝順三位老人家一天。等到大數來了,我是乾乾淨淨地帶了這條身子去。」

  姚老太太道:「你為什麼老說這些話?」

  春華道:「我決不說氣話,我敢當天起誓。」

  姚老太太道:「只要你肯聽話,那就很好了,何必還起什麼誓。」

  春華笑道:「你老都相信我了,那就好了。」

  姚老太太對於她這樣一句話,也沒有在意,卻以為自己勸說成功了。春華卻是根據了要人相信的那句話去做。

  自從這日起,當了人的面,也不生氣,也不發愁,像讀書時候一般過活。只是不時在祖母口裡,探問出嫁的日子。姚老太太先還推諉,後來就告訴她。總在秋涼九十月裡。

  春華也想到,轉眼就是三伏暑天,總沒有在這個日子辦喜事的,也就從容下來。只是到了每日晚上,關門睡覺以後,那就把一天的態度,完全改變,兩條眉毛立刻皺到一處,垂了頭,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向一盞菜子油的燈呆望著。沒有人來驚動,自己也並不移動。一點豆子大的火焰,一個模糊的人影子,平常的一間屋子,在春華眼裡看來,便覺得分外的淒涼。坐到了相當的時候,就有兩行眼淚,順著臉流將下來。眼淚由眼睛裡出來,是不知不覺的,出來後淚珠由臉上滾著,滴到衣服上去,也是不覺的,人只是靜靜地對了那盞孤燈。到了最後,便是找了一個燭頭,插在泥燭臺上,拿到帳子裡去,便將藏在床角落牆洞裡的一束信件,在燭光下看。其實她縱然不看,那信上是些什麼言語,她也會記得的,因為看得太多,已經爛熟在胸裡頭了。所以當小秋在南昌城裡看她的信時,雖說是其情懇切,殊不知春華的情感悲切,比他超過了無數倍。

  夏日本來夜短,春華要等到人都安歇了,她才點了燭頭到帳子裡去看信,那時間,每每是消磨過了半夜。而鄉下人又是起來得很早的,家裡人都起來了,春華不好意思還睡著,因之沒有睡夠就起了床,兩隻眼睛皮,高高地浮腫起來。直到中午,推著身體不好,再回房去大大的補睡一覺,方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她每日都是如此,倒讓宋氏看在眼裡有些奇怪。何以每日中午,一定倦得要睡。

  有一晚上,春華的眼淚,流得過餘的多了,次日起來,兩眼又紅又腫,自己也覺得看東西不大便利。正想照照鏡子,看是什麼情形,不想宋氏就在這時走進房來,於是她自己又加重了自己一番罪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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