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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此姊妹為誰紅絲暗引 使父母謀我熱淚偷垂(3)


  玉筠並不理他,卻掉轉臉去問楊氏道:「弟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遇著了嗎?」

  楊氏道:「大概遇著了吧?」

  玉筠將筷子扒著碗裡的飯粒,問道:「娘的意思,是在大的,還是在小的?」

  楊氏道:「當然是大的,性情兒,模樣兒,都不壞。」

  玉筠道:「只是她們染著旗人的派頭不少。她們又不是旗人,何必那樣?」

  楊氏道:「做京官的人,都有這樣一個脾氣。以為學了一點旗人的規矩,他們就有官禮了,這也無非為了皇帝是旗人的緣故。」

  小秋這就板著臉道:「我們漢人就有這種奴隸性,有道是漢人都學胡兒語,爭向城頭罵漢人。」

  玉筠道:「兄弟,不是我說你,你少買革命黨康有為那些人的書看。我們家世代書香……」

  小秋連連搖著手笑道:「姐姐,你少說這些。論到《禮記》第幾章,《詩經》第幾篇,這個我鬧不過你,你可別和我談時務。革命黨出的書,天天罵康有為呢,你怎麼說康有為是革命黨?」

  楊氏倒是訝然,睜了眼道:「康有為還不是革命黨嗎?革命黨都是些什麼人呢?少談這個吧,你伯父聽了這個會生氣的。」

  玉筠笑道:「娘,你沒有懂得兄弟的意思。他這是繞了彎子說話。他不喜歡那姑娘有旗人家那富貴派頭。」

  楊氏昕了這話,就向小秋臉上望著。小秋不敢多申辯,只好低了頭去吃飯。

  飯後,小秋對於伯母昨天晚上的話,和今天所作的事,一齊都很明瞭,但不解在伯母心裡,為什麼要這樣子去做。無論如何,現在自己心上,只能安著春華一個影子,不應當讓別人來搖動這顆心的了。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當天晚上,又把春華寄來的信,偷看了幾遍。他看信的時候,不過是掩上了房門,背著燈光看。而同時在兩百里路以外,那個寫信給他的春華,也在偷著看信。她偷著看信的舉動,是更為嚴密,將燭臺放在床中間席子上,垂下了帳子來看。假如有人在窗子眼裡張望到,她可以說,這是捉臭蟲,自然也就不會引起什麼人疑心的了。

  原來她在五嫂子家裡住了一晚,被廷棟知道了,他很怪宋氏。說一個大姑娘,沒有母親帶著,無論在什麼地方,也不應當住下。因此宋氏將管家請來的媒人打發走了,立刻把春華接回家來。

  春華探望著父親的病,並沒有多大的起色,看去怕是要拖成一個老毛病的,心裡縱然有十二萬分委屈,也不敢在父親面前再露半分顏色。在回家的前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麼分外的情形。可是到了第三天頭上,自己身子困極了,睡了一場午覺。醒過來,想起大半天,沒有到父親屋子裡去張望,這又是不對的事。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穿過堂屋,走向父親屋子來。姑娘這樣大了,父親房裡,不好隨便闖了進去。因之走到房門外,就頓了一頓,打算做出一點響聲,向父親通知過了,然後才進去的。可就在這時,聽到父親問道:「春華呢?不要這時候她來了。」

  又聽到母親道:「那丫頭倒是真有病,又睡了。」

  廷棟道:「哪個有病,她又有病,怎好讓她去?」

  宋氏道:「你是天天在書上找孔夫子的人,哪裡知道這些事情?把她送過去了,她心無二用,自然不生病了。要不然,她的病不會好,你的病,也不會好。這總是我不會做娘,沒有把女孩子管得好,把你氣成這一種心口痛。現在既是有了法子了,就不會再受這丫頭的磨折,以前的事,你就不必去回想了。」

  廷棟長歎了一聲,接著道:「以前你總怨我不該把女孩子讀書,我說你是偏見,現在細想起來,你的話是對的。她若是不識字,就不會弄那些吟風弄月的事情,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我哪裡會害這場病。」

  春華站在門簾外聽著,人幾乎暈了過去。想不到父親也說女孩子讀書不好了。立刻扭轉身走回房去,坐在床沿上,對了窗子外小天井裡的白粉牆,只管發呆。這就想起了一件事,記得祖母說過,有一個姑母,十九歲的時候就夭亡了。據說她在生的日子,終年地害著病。可是雖然終年害病,但是總在這間屋子裡,並不出房門一步。祖母到如今,說起來還是流著眼淚。說是那個姑娘太好了。於今想起來,那個姑娘恐怕也就是和我一樣,悶死在這屋子裡的。我自從不讀書,天天在這裡坐著,抬起頭來,就看的是對面那堵牆,低下頭來,便是那桌面大的天井,石板上長滿了青苔。人越悶,病越重。父親倒說不該讓我讀書,換言之,就是讓我做個愚夫愚婦,養豬一樣,把我養大了,向婆家一送,他們做父母的,就算是盡心了。好在我已經念過書了,這也不去管他。就是娘說,對我已經有了法子了,但不知是什麼法子?現在已經把我關起來了,像坐牢一樣,再要弄新的法子出來,那除非是用毒藥把我毒死。我想,總也沒有犯這樣大的罪。娘說,把我送過去,莫非依了娘常罵我的話,當童養媳送了出去?

  春華想到這裡,不坐著,就倒在床上了。把站在父親門外偷聽來的話,從頭至尾,再想上一遍。只一盞茶時,心中一陣悲憤向上一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翻一個身,淚流到枕上,並不用手去摸擦。自己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只是臉在枕頭上,換了三個地方。嘴唇皮因為嗚咽著不住地抖顫,竟有些麻木了。

  忽聽得咚咚咚,地板一陣響,轉過臉來看時,卻是祖母站在床面前,她將手上的拐棍,在地板上,頓著咚咚作響。顫巍巍地輕聲喝道:「丫頭!你還要鬧嗎?你爹讓你氣死過去了。」

  春華猛然地止住了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我睡在床上,房門也沒有出,什麼事,又受了我的氣了?」

  老太太道:「你還不知道呢,街上有人造出謠言,說是你父親要悔管家那頭婚,把你重新擇配。話是遠房裡能七叔公在街上酒店裡聽來的。他來看你爹的病,把話告訴你爹,你爹立刻心口痛得床上亂滾。你娘好容易把你爹勸得心平氣和了,你又在這裡哭了。」

  春華心裡動了一動,忽然改口道:「那也是我爹太愛生氣了,外面的謠言有什麼可聽的。人家說我們家做強盜,我們就是強盜嗎?」

  姚老太太道:「你還強嘴呢,這話就是毛三嬸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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