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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回 紅袖暗藏入門驚豔福 黃衫面約登閣動歸心(1)


  李小秋厚著臉皮,把實在的情形,都對他伯母說了,料著也無非受一頓申訴,所以也就靜靜地站在屋子裡,並不離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聽到院子外一陣雜亂的步履聲,和那蒼老的咳嗽聲,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來了,立刻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因為彼此見著了,是沒有回旋之餘地的。那楊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帶著微笑向他搖搖頭,那意思表示不要緊的樣子。

  果然,仲圃滿臉笑容進來了。他擺著頭道:「今天在陶觀察公館裡,是詩酒琴棋樣樣俱備,陶觀察真是個風雅人物。我今天算是當場出色了一次,淩子平兄授我兩子,他輸了六著,這是特出的事。陶觀察在旁邊觀場,一步都沒有離開,總算關心極了。他說,我的棋大有進步,約了我明天到他公館裡去對對子。這面子不小,將來去得熟了,那照應就太多了。陶觀察南北兩京,都有很寬的路子,撫院裡是必定要提拔他的。」

  仲圃進得房門來,這一篇大套說話,簡直不理會到屋子裡有侄子在這裡,至於小秋的臉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楊氏聽到丈夫在如此說,立刻放下水煙袋站起來,笑道:「那個淩子平不是圍棋國手嗎?你贏了他的棋,這可是一個面子。陶道台坐在你們旁邊看棋都沒有離開嗎?」

  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個人在外面應酬,總是個緣字,有了緣,什麼事都好辦。哦!小秋也在屋子裡。太太,你不該常找了孩子談天,你讓他多看點書,不久,他要去考陸軍學堂了。」

  楊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見他臉色紅紅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學堂,全靠走路子,你給他多寫兩封八行,這事也就行了。」

  仲圃道:「雖然那樣說,但是總要到考場裡應個景兒。卷子好,自然說話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終不能請學堂裡教習給他代作一篇。」

  楊氏和仲圃說話,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著。見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裡,有時伸出左腳,有時伸出右腳,簡直是全身都不得勁。便向他道:「你出去吧,聽你伯父的話,好好念書就是了,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安排的,比你娘還准操心些呢。」

  小秋向伯母臉上,也是打量著,不曾移動腳。楊氏笑道:「去吧。伯父在這裡你是怪拘束的。」

  小秋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當天在書房裡看了幾小時的書,伯父並沒有說什麼。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見撫台去了,這倒是個機會,硬著頭皮向聽差留下一句話,說是到同學家裡借書去,然後就跑到章江門外來會毛三叔。照著昨日的約會,在滕王閣斜對過一家茶館裡去等著。在河岸的水閣子上,挑了一副靠欄幹的座頭坐著。及至夥計泡上茶來,他問就是一位嗎?小秋答是等人。

  在這個等字說出口之後,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約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麼自己卻是上午來了?茶也泡來了,決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欄幹,看看河裡行船。耽擱了半小時,出得茶館去。看看街上店鋪裡掛的鐘,還只有十一點鐘。這就不能不躊躇著。若是回家去,再要出來,恐怕伯父不許可。不回去,還有幾小時,卻是怎樣地消磨過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閑閑地踱著。由章江門到廣潤門,一條比較熱鬧一點的河街,都讓自己走過了。這樣一直的向前走,難道圍了南昌城的七門,走一個圈子不成。於是掉轉身由廣潤門向章江門再走回來,心裡估計著,毛三叔無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裡的,這樣的走來走去,也許可以將他碰到的。一面忖度著,一面向兩旁店鋪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裡,有人說著三湖口音的話,很覺動心,站住看時,一個穿淡藍竹布的後生,在那裡談話,正是最得意的同學屈玉堅,不由叫起來道:「老屈,你怎麼在這裡?幸會幸會。」

  玉堅看到是他,也就跑出來,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裡來信,說是你不在姚家村念書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點。你想不到今天會見著我的吧,我在這裡進了民立隆德學堂,不過暫時混混,下半年,我還是要考進友立學堂去的。我有點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裡來打聽上水船,竟是讓你先看見了我。我住……我住在學堂裡,到我那裡去談談,好不好?」

  小秋微微地搖了兩搖頭,笑道:「我今天下午才進城去呢。」

  玉堅扶了他肩膀,對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嗎?我已經會見他了,我們找個酒店飯館坐坐,開個字條把他叫來就是。難道你們的事,還打算回避我嗎?」

  他說著,就把小秋拉進一條巷子裡去。小秋想著,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聽春華的事,那就隨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強的樣子,跟了玉堅走,轉進一間屋子,向個貨棧走了進去。但是並非酒飯館,卻住著幾戶人家。小秋呆著站住了,不解是什麼用意。

  就在這時,旁邊廂房門簾一拉,一個穿舊底印藍竹葉花褂子的姑娘走了進來。只看她前面長長的劉海發倒卷了一柄小牙梳,兩耳吊兩片銀質秋葉耳環子,這是省城裡最時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裡見過?她見玉堅帶了人進來,並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

  玉堅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麼回事,你難道不認得她嗎?」

  她這就開口了,笑道:「李少爺,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

  她開口,競說的是一口三湖話,小秋哦了一聲,笑道:「你……」

  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僅僅知道她在姚家莊上的時候,叫著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現在怎樣好叫出來。

  玉堅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你隨便叫她什麼都可以。」

  她就閃在一邊,向小秋點頭道:「李少爺請進來坐。」

  小秋回頭向玉堅看看,玉堅笑道:「請進吧,這是我的家。」

  小秋抿嘴笑著,點了兩點頭,走進那屋子去,原來是前後兩間,前面擺了書案書架,卻也像個書房的樣子。通裡面的房門,垂著淡紅色的門簾子,在門簾子縫裡,看到最時新的寧波木架床,帶著雪白的夏布帳子,上面蓋了一道花帳簾子,在帳子裡面隱隱約約地有一疊紅影子,似乎是紅被頭子。小秋坐下來,玉堅對大妹道:「有開水嗎?快泡茶吧。」

  大妹笑著答應是,低頭去了。玉堅笑道:「到這裡來,沒有什麼好東西敬客,只是這澄清了的河水,是比城裡人來得方便。」

  小秋笑道:「話是不用多問了,我全知道了。不過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懼吧?我在三湖的時候,何以沒有聽到一點消息?」

  玉堅笑道:「桑中兩個字,我是不認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個月,她母親送她到外婆家去,這裡就代替了她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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