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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回 棄婦重逢嘗夫妻滋味 傳書久玩暴兒女私情(3)


  到了次日天亮,船夫開船,拖著錨上的鐵鍊子噹啷作響,可就把他驚醒。推開頭邊的活卷篷向外看看,究竟是什麼時候。他這裡推篷,緊鄰著這邊的一條船,也有人在那裡推篷,篷推開了,突然地紅光一見,照耀著雙眼。定睛細看,又是自己休掉了的女人,她身上穿了件大紅綢子的緊身夾襖,烏油的頭髮,雪白的臉蛋子,端了一盆水,向外面潑了出來。兩下相距,不過三四尺,而今她豈有看不出來之理。然而她雖是看出來了,絲毫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卻把臉盆,蓋上了船舷,咬著下唇,微偏了頭向河中心看去。

  這時,那個姓馬的也是穿了短衣服,站在她身後,她回轉頭來向他笑道:「你看這初出土的太陽,照在河面上,霞光萬道,多麼好看。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故,這兩天我無論見了什麼東西,都是高興的。」

  姓馬的笑道:「是呵!那是因為你心裡高興的原故。」

  毛三嬸道:「我若不是嫁了你,我這一輩子,真算是白白地過了。」

  她說著,眼光還向毛三叔這邊看了來。毛三叔現在也不肯去生那閒氣了,便是淡淡地笑了一聲。他並不拉攏卷篷,一個翻身朝裡睡了。他總算長了一番見識,女人並不是生定了不愛丈夫的,只要丈夫漂亮、有錢,還會哄她,她一樣喜歡。這也就怪不得我們大姑娘,對著李少爺害相思病了。他有了這樣一個問題,在心裡研究著,船上倒也不覺寂寞。

  樟樹到南昌是一百八十里的下水路程,在船上睡了兩天的覺,也就到了南昌了。在三湖稅卡上,毛三叔已打聽清楚。小秋住在省城裡伯父家裡,先把行李安頓在小客店裡,帶著春華給的那個小包袱,訪問到李家來。

  小秋的伯父李仲圃也是個小官僚,讀的舊書比秋圃多,也就比秋圃要固執許多,只是關於怎樣去謀差事,卻比秋圃高明些。前幾天小秋拿著父親的信,來到伯父家裡住下,仲圃倒是很贊成。向小秋道:「你父親讓你還上經館讀書,我就不以為然。自從科舉停了,於今都是靠進學堂謀出身。學堂裡畢業是有年限的,早畢業,早有了出身,不像以前科舉,讀了一輩子書,也許弄不到一個秀才,這真是讀書的人,便宜了許多。既是如此,為什麼不早早進學堂呢?這裡陸軍小學的總辦,和張太守是換過帖的,張太守同我向有交情,我和你走走這條路子,你一定可以考取。第一班畢業的人,都有了差使了,這學堂是可進的。我知道你文字也還去得,像《古文觀止》《文選》這一類的書,不必去死讀了。現在新出的《維新論策》《新世文篇》之類,卻不能不看,學堂出題目,總是以時務為多。有什麼法子,既要謀出身,就不能不跟了時務轉。據我揣摸官場裡北京來人的口氣,十年八年之內,科舉決計是不會復興的。」

  他說了一篇處世經驗之談,小秋只好接受。而且對於這位伯父,還有些懼怕。來南昌的當晚,就在伯父的書房裡開始看時務書。仲圃只有兩位小姐,對這個侄兒子,卻也十分重視,每日都親自來教訓一頓。這天出了一個論題給小秋做文,乃是《王安石變法論》。

  小秋在這時,把革命黨的《民報》、保皇黨的《新民業報》,早已看得津津有味,這樣的論題,豈不易為之。不要兩小時,連做帶謄正,就寫好了,放在仲圃的桌上。仲圃吃過午飯以後,自來書房裡打圍棋譜消磨長晝。見書桌上已放好了幾張紅格子的文稿,侄兒這樣聽話,他先是一喜,且不打棋譜,帶上大框眼鏡,就捧著水煙袋,架了腿坐著,將文稿放在面前來看。只看那論文起首說:「先哲有言,天不變道亦不變,法顧常乎?日:道興法,非一事也。千古無不變之法。堯以傳舜,舜以傳之于禹者,是謂道。堯禪于舜,禹傳於子者,是謂法。」

  看到這裡,他顛簸著架起來的那條腿,口裡哼哼念著有聲,抽出筆筒子裡的筆,蘸著墨就圈了兩行聯圈。

  正要向下看去,門房進來說三湖三老爺派人來了。這一個報告,把爺兒倆都吃了一驚。小秋在旁邊一張小桌子上看書,立刻推書站了起來。仲圃道:「小秋沒有兩天來的,有話都說了,又有什麼事呢?」

  小秋想著,母親的身子最弱,也許是她病了。聽差答道:「他說要見少爺。」

  小秋更覺得所猜的相差不遠,心裡亂跳了起來。仲圃道:「叫他進來吧。」

  聽差出去,爺兒倆都默然。一會聽差引進毛三叔來,小秋倒出乎意料之外。毛三叔請了兩個安,站在一邊。仲圃道:「李老爺叫你帶信來了嗎?」

  毛三叔向小秋看了一眼,說是沒有。

  仲圃道:「那麼有什麼事?」

  毛三叔道:「不是李老爺打發我來的。我是自己下省來了,特意來看看李少爺。」

  他說著又望了小秋一眼。小秋這就十分明白了。這就向仲圃道:「他姓姚,是座船上一個打雜的,為人倒是很忠厚。」

  仲圃見沒有什麼事,他來得不巧,打斷了文興,面色就有些難看,小秋立刻為他轉彎道:「必是我先生有口信給你帶來了,你到外面來跟我說話。」

  他說著,竟是開著步子先走了。小秋引著他到外面一個過堂子裡來。這是平常會客的所在,因望了他,微微頓腳道:「你怎麼一直去見我二伯?」

  毛三叔道:「我沒有要見二老爺,是這裡門房給回上去的。」

  小秋向身後看看,低聲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毛三叔伸手到懷裡去,摸出一個藍布包袱來,微笑道:「這是我帶來的,少爺,你好好收著。」

  說著,將那小包裹向他手裡一塞。小秋捏著那包裹,乃是軟綿綿的,心裡這就明白多了,也立刻接來揣到懷裡,微笑著點了兩點頭,問道:「你住在哪裡?到省裡來了,總要玩兩天,你打算就回去嗎?」

  毛三叔頓了一頓,向小秋又請了一個安,因道:「我的事,少爺是全知道的,我在家鄉,已經是站不住腳了,很想借這個機會,請少爺賞一碗飯吃。現時住在章江門外小客店裡。」

  小秋想了一想,點頭道:「好吧,明天上午你在騰王閣左手望江樓茶館子裡等著我。」

  毛三叔道謝而去。

  小秋自踅到臥室裡來,將那布包由懷裡拿出,看到縫口,全是用線密密地縫著,心裡立刻受著一番衝動,想到這些線跡,都是春華親手縫成的,在那時,她是多麼看重了這個包袱。在她縫著包袱的時候,心裡多麼難受,對我又是多麼濃厚的意思。於是且不去拆開那線縫,將手指頭緩緩地在線縫上撫摸著。他的感想,以為這是春華親手所做,自己撫摸著線縫,也就仿佛是摸著她的手了。他這樣傻做了一會子,自己可就埋怨起自己來,這豈不是笑話,不去看包袱裡面的東西,盡在包袱外面,撫弄些什麼。由身上掏出了小刀,將線縫挑開,不想這裡面竟是裹上了許多層,而且每透開一層,便有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香氣,向鼻眼裡沖襲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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