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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回 棄婦重逢嘗夫妻滋味 傳書久玩暴兒女私情(2)


  毛三叔聽了,心裡恍然大悟,這正是她在這裡商議改嫁,那個先來的男人,就是要娶她的人。不想她有這樣一個漂亮的人來娶她,這樣看起來,倒是她不規矩的好。由我窮鬼這裡,嫁了一個闊人了。我弄得家敗人亡,她竟是順心如意,那太便宜了她了。心裡想到這種地方把喝下去的那股子酒勁,一齊湧了出來,同時臉上發燒,背上出汗,人落到熱灶裡去了一樣。神情慌亂著,人是不知如何是好,只管用手指頭蘸著碗裡的剩酒,不住地在桌上畫著圈圈。過了一會兒,卻聽到有個外鄉人的口音,在那邊說話。他道:「我是沒有話說,這位大嫂願意,就一事成百事成了。」

  毛三嬸卻沒有作聲,她母親答言說:「我們不能騙你吧,前幾天看到是她,今天看到還是她。只要我們說的話你都照辦了,這頭親就算成了。」

  就在這時,接著一陣哈哈大笑,似乎毛三嬸做了一個什麼羞澀姿態,惹得同來的人都笑起來了。

  毛三叔立刻心火上攻,頭花眼暈,幾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於是伏在桌子上,定了一定神,再跟著向下聽去。可是一陣喧笑之聲,由店堂向外走著,這其間有女人的聲音,自然是毛三嬸也走了。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站起來向外看去,毛三嬸果然是出了門,那個外鄉人還是笑嘻嘻地站在那座位邊,對了毛三嬸的後影看去。不用提,他對於毛三嬸這個人,已是十分的中意了。順著這條路下去沒有別的,就是一嫁一娶。他是個外鄉人,決不會知道這女人不是好東西,會惹了娘婆兩家打過大陣。這個女人,我不能讓她這樣地痛快嫁出門去。於是叫了店夥來,掏了一把銅幣放在桌上算酒錢,立刻追出店門,走上大街。

  在街的西口外,有兩隻燈籠高舉著,想必就是她們,便放輕了腳步,緊緊地跟了上去。當自己追到她們身後,相隔二三十步路的時候,這就按了她們的腳步同樣走著。有一個人道:「現在出了街口了,我告訴你們一句話,你們別害怕。」

  毛三嬸道:「什麼事?街上有老虎出現嗎?」

  那人笑道:「那倒不是,我看到毛三叔也在牆角落裡喝酒呢,他掉過臉去,倒沒有作聲,怪不怪?我們說話的時候,他要叫起來……」

  毛三嬸搶嘴道:「他叫起來怎麼樣?你以為我怕他嗎?哼!他寫了休書,打了手模腳印,我和他兩不相干了。他姓他的姚,我姓我的馮,我姓馮的嫁人,他姓姚的管得著嗎?」

  那人道:「雖然這樣說,那彼此見了面,究竟不大合適。」

  她道:「有什麼不合適?古往今來,謀死親夫的女人多著哩,我討厭他,沒有謀死他,讓他在我手心裡逃了命出去,就對得住他。我的青春,都讓他霸佔了,落得我殘花敗柳,中年改嫁。他若叫起來,我就用這些去問他,他還有什麼話說?」

  她母親說:「你可不能那樣說,人心都是肉做的。他這回聽憑你改嫁,一點也不為難,也就對得住你了。」

  毛三嬸道:「他是什麼對得住對不住?他算是聰明過來了,要得了我的人,要不了我的心,他要我回去作什麼,打算讓我謀死他嗎?」

  毛三叔在後面跟著,聽了這些話,覺得自己這顆心,不啻是一陣陣地讓涼水澆了,心裡感觸很深,腳步也就慢慢地緩了下來,始終是呆站在人家屋簷下沒有向前走。那毛三嬸的聲音,自然也越來越細微,以至於聽不到了。

  毛三叔呆站了許久,醒悟過來,不由得打了兩個寒噤,心裡想著,幸而我是不曾找著她來論理,若是和她對面一談,不是又要受一場惡氣。女人家原來有這樣狠的心,我就一輩子不再娶女人也罷。我倒不明白這位李小秋少爺,為什麼愛上了我家大姑娘?你是沒有嘗到女人的辣味,不知道這罪是多麼難受。那也罷,讓酒店裡那個外鄉人,把她娶了去,讓他也去受受罪。

  毛三叔一番氣忿,到現在已是消失個乾淨,低了頭有一步沒一步走回客店去。當他經過那家水酒鋪時,還聽到那外鄉人在人叢裡發出哈哈大笑。

  毛三叔對酒鋪子裡看了一看,也微微一笑。他想著,這小子今晚上拾著晦氣票子了。多謝多謝,你做了我的替死鬼。他心裡是這樣的想著,兩隻手是不期然而然的,對著酒店裡拱了兩拱。好在他在暗處,雖然做出這樣舉動,卻也沒有人看到。他回到小客店裡去,比沒有喝酒以前,心裡更要感到難受。只是為了不在家裡,要不然,他要放聲大哭了。好容易熬過了這晚,第二天趕早就到河下去搭船。不想上省的班船,昨天都開走了,明天還不定有。毛三叔覺得三湖街上舉眼都是熟人,如何可以住下,就背了包袱,走三十里旱路,準備到樟樹鎮去搭船。

  到了樟樹鎮,又耽擱一宿,次日方才搭船東下。因為他上船早,早在前艙的推篷邊下,展開了包袱。他這包袱,就是一床薄被,卷了幾件單夾衣服,將被展開,衣服做了枕頭,就睡起來。內地的班船,前後三個艙,往往要搭二十多位客人。站著是船篷碰了頭,坐著腿又蜷縮得難過,只有睡覺方便。毛三叔在推篷邊,還可以向外看著,吐痰倒水,要便利許多。第一日船隻走了六十里,在太陽還有一丈多高,趕上一個小鎮市,便彎船了。

  毛三叔是個散蕩慣了的人,在船上蹩住睡了一天,全身都不受用。船既靠了岸,他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在被褥底下,拿起收藏的鞋子,走出船頭去穿上。當他將兩隻鞋子攏起,抬頭向岸上望著,他幾乎一個倒栽蔥,落下水去。趕快將身子一蹲,扶住了絆帆索的將軍柱。

  原來這岸上是一道長堤,在長堤上列著兩行楊柳樹。在柳樹叢中有幾幢半瓦房半茅屋的村店,在村店窗戶外,斜斜地掛著一幅酒幌子。毛三叔在這煩惱境況中,自然是見了酒店,就不免垂涎。可是當他向酒店裡看去的時候,由那裡走出一雙男女。男的是那外鄉人,女的就是自己休掉了的老婆。她今天穿了藍綢滾著紅絲辮的夾襖,下面穿了大紅綢子褲,手上還捏著一條紅綢灑花汗巾。笑嘻嘻地跟了那男人走。他想好快,她嫁了這個男人,也要下省去了。這也就不想上岸了,脫下了鞋子,依然到鋪上去躺著。

  他又想,這女人不見得對了男人就發狠的。她和我作了六七年的夫妻,沒有這樣高興過,嫁了那姓馬的只兩三天,就這樣笑得不歇了。我想那姓馬的是拾著了晦氣票子,恐怕是不對,也許人家是拾著歡喜票子了。他向著這條路上想,那就不願再想了,將頭邊的被褥卷得高高的,耐著性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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