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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恨良人難捨身圖報復 逞匹夫勇破釜種冤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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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秋在毛三嬸娘家坐著,本來也是覺得很拘束,不過坐下來之後,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嬸母親送茶送瓜子,跟著又送來米粉條煮雞蛋,在人家家裡又吃又喝,就這樣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當。因之先陪著毛三嬸說了許多話,直等她母親也出來了,大家談了些閒話,才道謝告辭。馮婆婆年紀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嬸笑嘻嘻地送到大門外來,直見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還跟著在後面大聲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照你那個話辦。」 小秋向她裝著一個表示謝意的樣子,回頭向她彎了兩彎腰。自然,那臉上是帶著充分的笑容,笑臉看笑臉,恰好是一對兒了。李小秋去後,毛三嬸自己,懶洋洋地走回家去,將衣服後擺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將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聲響。歎了一口氣道:「娘!你看看,這李少爺,不過因為我給他做了兩件事,人家還特意地這樣遠來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娘家,他並不來一回。」 馮婆婆道:「李少爺去對他說了,他就會來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門去了,要是有一個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無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麼。沒有見你這兩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種得這個樣子深。」 毛三嬸道:「你還說呢,都是你這兩位老人家千揀萬揀,揀了一個漏燈盞!憑我馮翠英這種人才,哪裡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這樣一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賭、好酒的一個肮髒鬼。」 毛三嬸說到肮髒兩個字,就一彎腰,呸的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馮婆婆在屋後面倒座子裡做事,聽了這種聲調,就不敢說話了。毛三嬸今天修飾得乾乾淨淨,本來想到村莊口上大塘裡去洗衣服的。因為那個地方,有家茶鋪,常是有些鄉下的閒人,在那裡喝茶。可是自從李小秋來過之後,添了她無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門了。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撐了自己的頭,微閉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樣子來。 馮婆婆聽到堂屋裡許久沒有聲音,也曾伸探出半張面孔,向堂屋裡看看,見女兒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著牙,點了那蒼白的頭,用右手那個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嬸連連指點了一番。這一種動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無可奈何呢?這個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可是毛三嬸倒不理會,就這樣地懶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嬸依然還是穿得那樣整齊,而且在臉腮上撲了許多於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會來,故意做出這個樣子來,饞他一饞。等他看見了,故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說許多好話,那個時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 她有了這樣一個妙計在心裡,不想直等到太陽偏西,毛三叔也不曾來。她雖然很是失望,不過心裡也轉念著,小秋昨天也許沒有回學堂去。若是今天他才回學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兩個人是見不著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爺才可以見著他的,那麼,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來了。毛三嬸自己這樣解釋了一番,也就把這事暫時擱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餌釣鼇魚,繼續地梳妝打扮。但是這日又到了太陽西下,毛三叔還不見來。到了這天晚上,毛三嬸就有些無名火起了。她想著,李少爺是個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說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於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來,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才不稀罕你這醉鬼來接我呢。 毛三嬸在床上想了一夜,也睡不著。想到後來,她又轉了一個念頭,那醉鬼決沒有那種志氣,不來接我。必是李少爺留在街上沒有回學堂去,所以把這件事擱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個的錯,那就顯然了。想著,一掐手指頭,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趕集的日子,於是趁天不亮起來,就梳了一把頭。梳洗換衣完畢,方才天亮。 馮婆婆醒了,毛三嬸對她說:「回來這樣久,一個零錢沒有了,必得上街去,把這匹帶回來的布給賣了。」 馮婆婆早就主張她把布賣了,多少可以分一點錢用。披衣起床,走到三嬸屋子來道:「賣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價的。你若是脫了手,千萬給我帶一斤鹽回來,我想吃五香豆腐乾,有錢可以帶個十塊十塊的。」 毛三嬸將那匹布夾在脅下,一手還摸著剛梳的頭髮呢,可就走出大門來,口裡唧咕著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帶這樣又要帶那樣,我知道,早就看中我這匹布了。我偏不稱你們的心,一個錢東西也想不著我的。」 她口裡這樣唧咕了一陣,走上大路去了。馮婆婆跟著在後面來關大門,聽了一個有頭有尾,對於那匹布,也就不作什麼指望了。 毛三嬸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長堤,看到那些趕集的鄉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紛紛地向街上走。有個老頭子挑了兩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後。他說:「這位嫂子,你走錯路了。賣布的地方,在上街頭,你順了堤走,要到萬春宮下堤,那是下街頭了。」 毛三嬸道:「老人家,多謝你了。萬壽宮那裡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個地方嗎?」 老人道:「正是那裡,你若碰機會,碰到卡子上有人買布,那就是你的運氣,他們都是掙大錢的人,多花幾個錢,毫不在乎。」 毛三嬸道:「不過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實,我是不敢和他們做生意。」 說著話,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為鞋帶子松了,就坐在青草上,來系鞋帶子,那老頭子挑了兩罐酒糟趕著走了幾步,下堤去了。 毛三嬸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著就捨不得起來。心裡也就默想著,要是到李老爺家裡去打聽李少爺的消息,怕是人家疑心,這回要想個什麼法子措詞才好。她正這樣的出神呢,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穿了一身青洋緞的夾襖夾褲,漂白竹布襪子,青緞子鯰魚頭鞋,頭上打了一把京式松辮子,白淨的面皮,一根胡茬子也沒有。 毛三嬸一見,心裡早就咯咯亂跳。這正是上次在馬婆婆家裡,不懷好意的那個人,不想在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過這人雖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卻不怎樣討厭。於是就向那一睃了一眼,依然低了頭去系自己的鞋帶子。在這時,看到那人一雙腳,已是慢慢地移了過來,本來自己想閃開的,忽然又轉了個念頭,在這大路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會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腳的鞋帶子系好,又把右腳並不曾散的鞋帶子,解了開來,重新系上。可是所看到漂白布襪子青緞子鞋的那雙腳,已經走到面前了。 這時,就有一種很和緩的聲音,送到耳朵裡來,他道:「這位大嫂子,你抱的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還是現在新織起來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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