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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拜佛見情人再沖禮教 下鄉尋少婦重入疑城(4)


  小秋提了那籠子,故意裝著探尋斑鳩所在的樣子,東張西望。看他昂著頭,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後面的樹梢,其實他的眼光,可是射到人家大門裡面去。當第一次走過去的時候,村子裡人倒也不去注意,因為這前後樹林子裡,斑鳩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籠子來打斑鳩的。只是小秋將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掛打籠,事後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來。他手上提了那個打籠,依然還是東張西望,並不曾做一個要在那裡掛起來的樣子。這也並不是沒有斑鳩的叫聲,讓他無從下手,前後好幾處,有咕咕咕的聲音叫出來,看他那意思,並不曾把這個放在心上,好像他是個聾子,這些聲音都沒有聽見呢。路邊有兩個莊稼人,正坐在田岸上抽旱煙歇息,看了他拿著那打籠晃裡晃蕩地向前走,便彼此討論著:「這個漂亮的小夥子是幹什麼的?只管在我們村子裡走來走去。」

  小秋並不知道有人在身後議論,很不願無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周。究竟一個人,不像一根針那樣難尋找,他將打籠,掛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樹上了,兩手叉住了腰,正想做個休息的樣子。就在這時,對面黑竹籬笆門裡,走出來個少婦,手上拿了個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湧出來兩個濕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柄。她穿了一件淺藍大布褂子,青布褲子,橫腰系了一方青布圍裙,用很寬的花辮帶掛在頸上。

  小秋心想,這村子裡倒有這樣漂亮的鄉下女人,正納悶呢,那少婦走近前來,抬頭打個照面,正是毛三嬸。小秋不曾作聲,她先笑了,因道:「李少爺,你怎麼走到我們這村子裡來了,不到我家去坐坐嗎?」

  小秋臉嫩,又不知道毛三嬸娘家有些什麼人,如何敢冒昧的進去,這就向她微笑道:「我是到鄉下來打斑鳩的,碰巧遇見了你。你怎麼還不回姚家去呢?」

  毛三嬸向他勾了一眼,微笑道:「你是特意來尋我的吧?」

  這句話猜中了小秋的心事,倒弄得他承認不是,否認又不是,因之對了毛三嬸只微笑了一笑。毛三嬸道:「並不是我不願回姚家去,但是你同我想想,那樣一個破家,回去有什麼意思?不過你若是有事要我做的話,為了你的緣故,我可以回去一趟。只是我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一個人跑出來,現在又是一個人走了回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請您對那醉鬼說一聲,叫他來接我一趟,我借了這個遮遮面子,也就好回去了。」

  小秋聽說,不由哈哈大笑兩聲,這聲音很大,自然,在那遠遠的兩個莊稼人也就聽到了。小秋對於這件事,始終是不曾留意,依然站在大路邊,和毛三嬸談談笑笑。毛三嬸放了提桶在石板上,也只管和他把話談了下去。那籬笆門裡面就伸出一個腦袋來,亂髮蒼蒼的,自然是個老太婆。她喊道:「翠英,你提了一桶衣服不去洗,儘管站在大路上作什麼?那人是誰?」

  毛三嬸道:「喲!你怎麼不知道?這是卡子上的李少爺。」

  大概那位婆婆,因女兒多日的宣傳,也就早已聞名的了。這就手扶了門,戰戰兢兢的走了出來,向小秋點著頭道:「李少爺,不賞光到我們家裡去坐坐嗎?鄉下人沒有什麼敬客的,炒一碟南瓜子,煮兩個雞蛋,這個總還可以做得到。」

  小秋怎好一面不相識的跑到人家家裡去吃喝,而且還有男女之別呢。這就向那老婆婆點點頭道:「多謝了,下次再來打攪吧。」

  口裡說著,手上就把樹上掛的鳥籠取下來,做個要走的樣子。毛三嬸笑道:「李少爺你是貴人不踏賤地,我們這窮人家,屋子板凳都有蝨子會咬人吧?」

  小秋聽了這話,自然是不好意思,他又心裡想著,將來求毛三嬸的事還多著呢,太得罪了她呢,那也不大好,於是向毛三嬸笑道:「我就進去拜訪吧,可是有一層,你不必太張羅。我要是過意不去那就不能多坐,只好得罪她了。」

  毛三嬸也不容他再說,就將那打籠接了過來,一手提了鳥籠,一手提了小提桶,就向屋子裡走。小秋到了這時,決沒有再推諉之理,自然也就隨在身後進去了。

  這兩個在田岸上歇夥的莊稼人,冷眼看見了,都有些奇怪。若說是到她們家去的人,到了村子裡,逕直的去就是了。又何必在村子裡由東到西來回遛上幾趟。若說不是到她家去,是無意在路上碰著的,這倒是件怪事,何以那樣的湊巧呢?兩個人都這樣奇怪著,四隻眼睛,就緊緊地盯住了毛三嬸家。甲低聲說:「喂!翠英這裡東西,年紀總算還不十分大,你看她在家裡都穿得這樣漂亮,這裡頭就有些奇怪。今天來了這樣一位不尷不尬的小夥子,娘兒兩個,硬拉了進去,不知道是什麼玩意?」

  乙口裡銜了旱煙袋,向毛三嬸家裡歪歪嘴,因道:「我看那小夥子,年紀很輕,怎麼追到鄉下來找一個二三十歲的人呢?我們且不要走,在這裡等著,看這小夥子,到底什麼時候出來?」

  兩個人各存了這種心事,果然還坐在田岸上閒談,不肯走開。小秋到這裡來,是自問於心無愧,決沒有想到後頭有人在那裡注意著。至於毛三嬸母女,在一個做窮人家的人家,迎接一個大少爺,到家裡來盡點人事,這也是情理上應該有的事,倒也不怕什麼人來注意。因之將小秋請到堂屋裡,讓他坐在正中的方桌邊,由上朝下的那面,在板門上坐了。毛三嬸端了一把矮竹椅子,靠了進堂屋的門框坐下。她母親馮婆婆在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能說會做的女人,眼睛是看事的,她見小秋穿了淡青竹布大褂,

  外罩藍寧綢琵琶襟的小坎肩,雪白粉團的面孔,梳了一把拖水辮子,分明是個愛好的小雛兒。愛好的人,沒有捨不得花小錢的,這就非殷勤招待不可。所以她讓毛三嬸在堂屋裡陪著他,自己趕緊到廚房裡去,燒水炒瓜子,煮雞蛋,口裡所許小秋的願,現在一一地都來辦到,這其間所占的時間,不用提,自然也是占得很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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