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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秘信枕中藏撲燈解困 佳音門外斷擲筆添愁(3)


  她想到了這種地方,一陣心酸,兩行眼淚,早是直湧了出來。女人的眼淚,本來就容易,而女人流淚的時候,同時又極好想心事。論到春華的心事,卻是比別種懷春女子更複雜,她知道照書上講,女子是不應該偷情的。但是不偷情,自己這一生就完了。她知道和小秋談戀愛,那是很險的,但是自己心裡頭,總不能把他丟開,還是進呢?還是退呢?還是受委屈作好人呢?還是失身分求快活呢?她這小小年紀的姑娘,簡直沒有法子來決斷。她想到這實沒有法子來維持自己,結果還是用了那個老法子,嗚嗚咽咽哭上一陣子。

  她雖然啼哭的聲音很小,但是時間哭得很長,久而久之,姚老太太隔了兩三間屋子也聽見了。就拄了拐杖,一路走了來,一路顫著聲浪道:「春華,這是你娘不在家,我要說你幾句了。」

  說時,見春華蓬了一把辮發,紅著眼眶子,側了身體,睡在床上。便接續著道:「你是個讀書懂禮的姑娘,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快起來梳頭洗臉,吃點東西,可以到後面菜園子裡去看看。」

  這句話倒打動了春華的心事。她想著,假使在後面菜園裡得著機會,也許可以得點小秋的消息,比睡在床上總要好些。於是將衣袖揉擦著眼睛,慢慢坐了起來,照著奶奶的話,梳頭洗臉之後,就向菜園子裡去。

  她家後面的菜園,和祠堂裡的菜園相接,遙遙的可以看到短籬外麵粉牆上,有幾個窗戶,其中一個,就是小秋的臥室了。若在往日,自己走到那窗子邊下去,也毫不介意。但是今日只看到那窗戶,自己就好像已經犯著嫌疑。雖然是母親不在家,但是她有心為難,說不定她不洗完衣服,就會回來的。她不曾來,心裡已是這樣的害怕,所以她走來走去,只是在短籬笆以內,自己菜園子裡走走,不敢向祠堂的菜園子裡走去。小秋書房那兩扇窗戶,平常總是開著的日子多。偏是今日不同,關得一點縫也不透。春華看看園子外面無人,就放大了聲音,咳嗽兩三聲,然而那窗子寂寂關著,一點形跡不露。

  春華皺了眉向那窗子看了,自己也是絕無良法。許久,她忽然將心一橫,撿起一塊石頭,向窗子上直砸了去。不想那窗子雖不過七八丈遠,無奈自己的力小,砸了十幾塊石頭,不是打不著,就是打偏了。她心想,假如小秋在屋子裡的話,這石頭,就是打不中那窗戶,便是這石頭打在牆上,他也可以聽到聲音的。這不用留戀了,他准是到外面去了。很不容易的得著這個機會,就罷了不成?有了,我回去寫一張字條,由這窗戶眼裡塞了進去就是了。這字條上只寫個記號,就是別人撿去了,也不會知道是說些什麼。有了,就是這樣辦。

  春華忽然地興奮,就跑回家裡去。到了屋子裡,先把房門關上,由屋子裡找出一條在學堂裡謄窗課的稿紙,在上面寫了十四個字: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將這字條寫完,正待要走,忽然又想到,這只說了我現在的情形,他並不會知道我的心事怎樣,還加上兩句吧。於是坐下來,重新展開筆墨,要來向下寫,不過一時文思枯塞,卻想不出來要用什麼句子來代表自己的心事。前面兩句是唐詩,必定要再寫兩句唐詩才好。她手上拿著筆,不住地在硯池裡蘸著,繼續想心事。

  約莫有五分鐘之久,到底讓她把這種成句找出來了,依然是十四個字: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十四個字太好了,比先前那十四個字還要恰當。自己一頭高興,將兩句詩寫好了,就打算開房門走出去。卻聽到宋氏在外面說話,由堂屋裡走進房裡來,這絕出去不得,她看見我到菜園子裡去,必會在後面跟著的。於是將剛才寫的這張字條,撕成了十幾塊,依然伏到枕頭上去睡覺。她這個機會,實在失得很可惜了。

  當她用石塊子向小秋窗戶去砸打的時候,小秋在屋子裡悶極無聊,睡在床上,也就昏昏的不懂人事了。但是朦朧之間,仿佛聽到牆上啪啪作響,驚醒過來,首先看到窗子是閉的,忽然省悟過來,莫不是有人在菜園子外面,和我打招呼。因之跳了起來,趕快就去打開窗戶來,看時,遠遠地看到短籬笆外有個女子的影子,很快地走到門裡邊去了。他看那衣服的顏色,是藍底子白花,在這一點上,證明了那必定是春華。當然,剛才打得臥房外的牆壁作響,必定也是她。她這種舉動,自然是來驚動我的。但是把我驚動了以後,何以她又跑回家去了呢?他伏在窗戶上,呆呆地向了菜園子望著,簡直地忘了身子所在。許久的時間,見了那短籬笆外那叢小竹子,有些搖動,立刻心裡一陣狂喜,他想著,必是春華偷著由那裡走出來了。兩隻眼珠對了那叢竹子,一動也不動。後來竹子閃升,由竹子縫裡鑽出一個花影子來,然而並不是人,乃是一條狗。

  小秋心裡十分懊喪之下,倒不覺噗嗤一笑。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問道:「小李,你一個怎麼會笑起來?你的病好些了嗎?」

  屈玉堅輕手輕腳地笑著走了進來,向他做個鬼臉,伸了兩伸舌頭。小秋並不以為他這個樣子而發笑,昂著頭卻歎了一口長氣。

  玉堅笑道:「傻子,你可別真害了相思病。你只一天的工夫,臉黃得多了。小秋道:「我凡事都看得破,只有遇到了什麼事情,要說不出這點原因來的時候,我心裡就要十分難過。」

  玉堅道:「你因為她和你反了臉,你不明白這緣故,就難過嗎?」

  小秋也不作聲,自伏在窗戶上再向下看。玉堅卻也不打他的招呼,悄悄地又走了,但是他所去的時候,也不過五六分鐘,他又二次進房來了。這次說話,聲音比以前大的多了。他道:「小秋,我和先生說了,你心裡煩悶得很,讓我出去陪你散散步。」

  說到這裡,聲音又低下來,微笑道:「我陪你到祠堂後走走,你就是看不到她,也可以教她知道,你病得不怎麼厲害,省得她著急。昨天晚上師母親自來看你的病,一定是她慫恿了來的。因為我在這裡讀了兩年書,從來沒看到有過這樣的事。」

  小秋道:「她有那樣好的心事,不……」

  玉堅猛然伸出手來,將他的嘴掩住,輕輕地喝道:「你叫些什麼?」

  同時,另一隻手挽住了小秋的手臂,拖了他向外走。小秋雖不贊同他這個辦法,但是心裡實在悶得發慌,出去走走也好,於是被玉堅拉住了由後門出去,依了玉堅,徑直就要向先生家門口走了去。小秋抽開他的手,突然向後縮了兩步,也輕輕喝著道:「你這不是笑話?哪有這樣單刀直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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