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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秘信枕中藏撲燈解困 佳音門外斷擲筆添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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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讓母親打了之後,她心裡一橫,拆開來看,就讓她拆開來看吧,免得這一生都受罪!她有了這一番決心,所以對於宋氏的舉動,也就不去管了。 宋氏一手抱著枕頭,一手亂抓線縫,剛剛是把枕頭布拆了開來,要伸手到枕頭裡去摸索,姚老太太在外面,就戰戰兢兢叫了進來:「怎麼了?怎麼了?」 宋氏只好將枕頭拋到床上,向前去挽著姚老太太,她一手讓宋氏挽著,一手撐了拐杖,顫巍巍地道:「年紀輕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你管她做什麼?隨她去哭一陣子也就完了。」 宋氏看了春華一眼,才道:「這丫頭越慣越不成樣子了,隨便的說了她兩句,她就哭得不休不了,我索性打她兩下,看她又怎麼樣?還能端了梯子去告天嗎?」 姚老太太見春華伏在床上嗚嗚咽咽的哭,身邊放了一個枕頭。於是將枕頭一推,坐在床沿上,側了身子微笑道:「你這孩子也該打,太鬧脾氣了。」 春華見奶奶來了,以為得了個保鏢人。不料奶奶來了以後,第一句話,竟是年紀輕的人,脾氣總是有的。末了下的斷語,又說這孩子也該打。這對於她所希望的安慰,相差得太遠了,一陣委屈,又哭了起來。 姚老太太伸手摸了她的頭髮道:「誰叫你過得不耐煩,這個樣子淘氣呢?走吧,到我房裡去。」 春華不作聲,只是息息窸窸窣窣的哭。姚老太太拍著她的頭道:「不用哭了,到我屋子裡去坐坐吧。你媽打了你,那算什麼,誰不是父母管大的,難道你媽打了你,你還能打你媽兩下賺來嗎?」 春華總不作聲,還是哭,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我看你不必和她計較了,你就走開吧。」 宋氏道:「我暫時也不和她說什麼,將來慢慢地和她算賬。」 她本是靠了桌子沿站定的。說著,她要向床沿走來,再拿枕頭去。也是她轉身轉得太快一點,將桌子角碰動,桌子連連撼了幾下,那桌子雖不曾倒下,然而那桌子上所放的那盞 煤油燈,站立不定,早是拍吒一聲,落到地上。立刻屋裡漆黑。姚老太太道:「囉!囉!你看,天作有變,人作有禍。」 (作,贛諺,謂不安於常態也。) 宋氏是位相公娘子,受了秀才的薰陶,是不宜讓老人不快的。老人對於牆上一根鏽釘斷了腳,還要愛惜一番,打破一盞高腳玻璃罩煤油燈,這損失更大了,如何不可惜,宋氏料著婆婆心裡不願意,不敢作聲,慢慢地摸索著出門去。 春華始而只是知道哭,對於燈滅了這件事,不大注意。後來因油燈息了許久不曾亮,心裡忽然想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自己怎好錯過了,於是在黑暗中摸著了枕頭,伸手插進枕頭瓤子裡面去,這枕頭瓤子,是蕎麥做的,有一層粗布袋裝著。在這層粗布袋外,另外蒙著一層藍色花布,那就是枕頭面子。 春華將小秋給她的那些信,都放在這上下兩層之間,一摸就著。因之趁了這工夫,徹底地由口上摸到袋底,摸索了好幾回,覺得裡面實在沒有什麼了,這才停止不摸,把所有的信件,完全揣到懷裡小衣口袋裡去。把這幾番手續都辦完,還等了許久,宋氏才捧了一盞燈到屋子裡來。姚老太太因春華久已不哭了,便道:「你還在屋子裡躺著做什麼,有意和你娘抵眼棍嗎?走吧,到我那屋裡去吧。」 春華因所有的信件已經拿到手上來了,這枕頭落得放一個大方,讓母親去查。因之站了起來,撅了嘴道:「我並沒有犯好大的法,到那裡我也敢去!老人家,我扶著你罷。」 說時,就將兩隻手來攙住了姚老太太一隻手臂。 姚老太太望了她,將拐杖連連地在地上拐了幾下,笑駡道:「你看這小傢伙,她有這樣大的膽,居然敢到我頭上來出氣呢?」 不過她口裡面如此說著,人已是扶了拐杖站起來,春華撅了嘴低了頭,兩隻手攙了姚老太太一隻手臂,就這樣慢慢地出去了。宋氏眼見她走了,立刻把床上那只拆開了線縫的枕頭,抱到了懷裡,也把外面這層枕頭布剝去乾淨。可是枕頭布剝了下來,也就是枕頭布剝下來了,並無其他的東西發現。這樣的結果,宋氏當然認為不對。於是索性把裡面這個枕瓤的粗布袋也拆開了,伸著手到了麥皮裡攪亂了一陣。結果,哪裡有什麼東西是可疑的? 宋氏一想,這可怪了,若是這裡面並沒有什麼東西,為什麼她死命地看守住那枕頭,不讓我看呢?現在大大方方地走了,放開手來讓我搜查,前後兩個樣子,那分明是剛才滅燈的這一會子,把枕頭裡面那些不讓看的東西,給我偷走了。果然是這樣子,這女孩子就調皮到了極點了。她瞞著父母,做了一些什麼壞事,正在是猜不定。慢著,今天這一關,算是讓她偷過去了,從明天起,我必定要寸步留心,來捉她的錯處。要不,讓她調皮下去,我怎樣對得住她的父親。 宋氏手上拿了一塊枕頭衣子,站在房裡,只管是發呆。後來索性把那個沒有新縫線的枕頭,也拆開來看看。雖是並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不過宋氏越想越疑心,她猜定了春華是作得有弊的了。當天晚上,自然是不便追問,然而她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想了一夜的心事。至於春華呢,也是這樣,她回得房來看見兩個枕頭,都讓母親拆開了,分明是她不能放心,從明日起,更要加倍地小心,不得讓她調查出一點漏洞來。雖然小秋害著病,得不了消息,會更急的,那也只好由他了。現在只有望毛三嬸早早的回家來,有了她跑來跑去,總可以得些消息的。同時,她心裡起了反應,記得在那本書上,看到了那兩句話,就是「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為?」 父母管得我這樣厲害,講什麼三從四德,我跟著李小秋偷跑了罷。我只要和他配一日夫妻,我死了也是情願的。有了這麼心事,在她腦子裡打轉轉,她於是整夜睡不著。 到了次日早上,她又是用她那著老棋,只說是頭暈,又不肯起來。宋氏也明知道她並不是病,更不睬她。睡到了上午,宋氏提了一筐子衣服,到村子圍牆外大塘裡洗刷去了。春華躺在床上,仰頭看屋頂上那玻璃明瓦,漏進來的一方陽光,那光線拉長著一條,由屋頂通到地面。在光線裡面,看到無干無萬數的灰塵,飛騰上下。心裡就跟了想著,若不是這太陽光射進屋裡,哪裡知道四周有許多灰塵,真是說眼不見為淨,古人說,不愧屋漏,大概就是指了這一些陽光說的。天啦!果然是這陽光裡,你可以看到我,你就憑心斷一斷吧。像我這樣一個齊齊整整的姑娘,嫁一個癩痢頭,肮髒一生了事,能叫我心服嗎?聽說那個人還是死笨,讀了六七年書,連一部《四書》還沒有讀完。我讀了一肚子詩書,將來不是對牛彈琴嗎?天啦!我若是造了孽,應該受罪的話,你就把我收去了罷,我情願死,也不願受那肮髒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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