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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數語啟疑團揮拳割愛 七旬撐淚眼苦節流芳(4)


  春華低了頭想著,不知不覺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這五十五年裡,眼見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無錢修理,越久越破爛,她現時只住在三間連接牛棚的矮屋裡,如何能招待賓客。也是同族的人,把這位老婆婆當了全族的一頁光榮史,就在倒坍的瓦礫場上,連接了門外空地,搭了幾十丈寬大的席棚。席棚四周,都懸了紅綠彩綢子。棚柱子上,長長短短,掛了許多對聯。正中一張大桌子,系了紅桌圍,擺下錫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對滿堂紅的燭臺,插上一對高過兩尺的大紅燭,吐出來四五寸長的火焰,好不喜氣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張小條桌,也是系了紅桌圍。桌子上供了關帝廟搬來的萬歲牌,上書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

  那桌上有個黃緞子包的東西,據說就是由北京請來的聖旨。那桌子下面鋪了一丈見方的紅氊子,乃是老百姓向聖旨磕頭的地方,在這席柵中間,設了幾副披椅靠系桌圍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紅纓帽子的人,在那裡坐著,其餘來看熱鬧的人,就不能進那棚。棚外一張桌面,圍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這裡吹鼓不響,便是看四周懸的匾額,如流芳百世,貞節千秋那些名詞,也就火雜雜的了。因為這女子和全族爭來的光榮,這個熱鬧場合,特別許女子參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為止,再過去,聖旨所在,怕犯了威嚴,不許過去了。

  春華遙遙看見父親春風滿面的,也在許多紅纓帽子隊裡周旋,就遠遠地擠在婦女隊裡,不敢過去。這時,有兩個族裡人,滿頭是汗,跑了進來,口裡喊道:「大老爺到了,大老爺到了。」

  只這一聲,那些戴紅纓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熱鬧的人,如潮湧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亂轟轟的當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鑼鼓,村子外還放了三聲號炮。

  像毛三叔這一類管事的人,只見他像穿梭的鯉魚,忽而跑進,忽而跑出。所有看熱鬧的人,一齊轟出了棚子外,春華身體矮小,被人擋住,一點也看不見。手上牽著一個小弟弟,又不能亂擠,真是急得很。停了許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樹下在石滾上坐著。那裡正有兩個同學,站著談話呢,一個道:「我算了一算到場的,有兩個舉人,一個副榜,五個廩生,十二個秀才,要說熱鬧,真算熱鬧了。一個女人不應當這樣嗎?」

  又一個道:「這知縣聽說是個進士出身呢,他很講名節的,所以自己來了。」

  春華道:「師兄,你們怎麼在這裡?」

  一個道:「師妹來了。先生叫我們在外面招呼客呢,我們偷懶在這裡站一會子。女客裡面很松的,師妹怎不去看熱鬧?」

  春華皺了眉道:「我帶著小弟弟,哪裡擠得上前。」

  一個道:「我們跟你帶著小師弟吧,你去看看,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不要錯過了。」

  春華笑著將小兄弟交給了兩個同學,自己就轉身走了。可是在臨走的時候,同學又說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裡呢。」

  不管同學是不是有意諷刺的,然而她聽到這幾句話之後,心裡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這句話的時候,那更是露出了馬腳,只當沒有知道,匆匆地鑽往人堆子裡去了。

  這時,那位進士出身的縣官,穿了補服,戴了翎頂,半彎了腰站在桌案旁邊。其餘的舉人秀才,分兩班站著讓出一條大道來。姚廷棟和同姓的一位廩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紅纓帽,攙住了二婆婆由屋子裡走到棚中間。二婆婆那頭髮,自然是白得像銀絲一般,那張尖瘦的臉,堆疊了無數道的深淺皺紋,仿佛一道道的皺紋,這裡都記著她的痛苦程度。

  她雖然穿了藍綢的夾襖,大紅裙子,這猶之乎在那人體標本上,加上一些裝飾品,越發表現出不調和來。她顫巍巍的在兩個本家相公中間走著,舉起那雙瘦小的老眼,向四圍看去。她那雙眼睛自十五歲哭起,流出來的眼淚,恐怕一缸裝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雖有今天這樣大的盛典來興奮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夠,她極力掙扎著,便覺那些到場的人,都有些亂動。所以她雖然穿了那套紅裙大襖,依然在袖子籠裡揣了一條毛巾,不時地拿了出來,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擠出來的眼淚。不過今天來看熱鬧的人,只有欣羡她的意味,並沒有可憐她的意味。

  雖然,她不住地在那裡揉擦眼睛,然而並沒有哪一個人知道她這種痛苦。同時,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鑼,都吹打起來了。慶祝這位七十歲的處女,得了最後的勝利。皇帝給她的聖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紅氊子上,就有人喊著樂止,謝恩,跪,叩首。這位七十歲的老處女,抖顫了兩腿,向萬歲牌子跪著,磕起頭來。磕完了頭,那位縣太爺,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棟道:「請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邊。」

  姚廷棟道:「父台大人太客氣了,不敢當,不敢當。」

  他口裡說著不敢當,那兩隻手抱了拳頭,在額頂上碰了無數下。但是這位縣太爺,對了這位雞皮鶴髮的老姑娘受著莫大的衝動,連道:「應當的,應當的!」

  這些看熱鬧的人,見縣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禮,這個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飛色舞的,都睜了眼睛望著。便是姚廷棟本人,也認為是一件無限榮耀的事情,就攙住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邊。於是這位由兩榜進士出身的縣太爺,朝著萬歲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個深揖。二婆婆雖然也戰戰兢兢地回了三個萬福,然而眼光昏花,這位縣太爺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頭,也看不清楚昵。縣太爺一作揖不要緊,觀禮的老百姓,便是哄然一聲,表示著他們也受寵若驚了。

  春華雖然讀了幾年書,但是她的思想,和這些老百姓的思想,並無二樣。她覺著做女子的人,果然要看重貞節兩個字。只看二婆婆今天這番景象,連縣太爺都要和她行禮,這面子就十分大了。她呆呆地想著,身不由主,被人一擠,就擠出了人群。她想再擠進去,已是不可能。於是就在空場子裡站著,回想著二婆婆穿紅裙大襖受禮的滋味。一個人實在應當學好,落個流芳百世。她想久了,非常地興奮,偶然一抬頭,卻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群裡來往。若論機會,這是一個絕對的機會了,不過她這時想到的是女子應當三貞九烈,做個清白人,若像自己這樣和李小秋來往,那是下流女人偷人養漢的勾當,未免看賤了自己。從今以後要拿二婆婆作榜樣,決不再理小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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