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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數語啟疑團揮拳割愛 七旬撐淚眼苦節流芳(3)


  毛三叔一想,這話又錯了,這是心裡的事,怎好由口裡說了出來。不過已給說出來了,便也吞不回去,悵悵地在路上站了一陣。

  毛三叔為人,雖然有時脾氣很暴,但是他究竟是個在社會上混事的人,差不多的人情世故,他都參與過了。他看了小秋到門口來徘徊的情形,知道她是斷了春華的消息,所以著急,由此,更可以想到他送禮給自己女人,那是求她送消息,並沒有別的作用。更想他是這樣著急,想必春華在家裡頭,也是急得不得了的,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裡走走,探探春華是怎樣的情形。

  他一腳踏進門,就看到春華靠住了廊簷下的柱子,昂了頭向天上望著。她回轉頭看到毛三叔,先就問道:「兩天不看到毛三嬸,她忙些什麼?」

  毛三叔道:「唉!她和我打一架,回娘家去了。」

  春華道:「她很賢惠的,你為什麼要常打她?她什麼時候回來呢?」

  毛三叔道:「她是發了脾氣走的,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她要什麼時候脾氣下去了,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的吧。」

  春華聽了這話,臉上立刻就有了不高興的樣子,望了毛三叔道:「你這個人,什麼時候才不好酒糊塗呢?哼!」

  毛三叔見她這樣子,心裡也就有些明白,微微的笑著,悄悄的閃開了。

  但是這個消息,讓春華心裡不高興,那是比毛三叔受到,要難過十二分。心想一個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那總是重重疊疊跟著來的,情不自禁的歎了兩口氣。當她歎氣的時候,恰好她母親由屋子裡走了出來。心裡自然明白所以然,卻並沒有怎樣的作聲,直到後進屋子裡去,才高聲叫道:「春華,你不到後面來帶你小弟弟來玩一會子嗎?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

  宋氏這樣很大的聲音叫著,春華在前面屋子裡,卻一點也不答應。

  姚老太太道:「這個孩子,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惱的,別是有什麼病吧?」

  宋氏道:「她哪有什麼病,不過因為這幾天沒有出去,悶得那個樣子。」

  姚老太太道:「一向把她放鬆慣了,怎能夠說關就關起來呢?明天二婆婆掛匾,村子裡太熱鬧,也讓她去看看吧。」

  當這老婆媳兩個,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正好春華悄悄地向後進走來,隔了那層屏門,正聽得清楚。心裡這就想著,明天村子裡這樣熱鬧,我想小秋一定會去的。在人多亂擠的時候,總可以碰到他說兩句話。不過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完的。她如此想著,不到後進屋子裡來了,她遛到自己的內書房去,就行書帶草地寫了一頁稿紙。寫好了,折疊成了一小塊放在貼肉的小衣口袋裡。這事辦好了,本來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層疙瘩。但是她在表面上,倒越發緊皺了雙眉。母親問她怎麼樣,她只說是心裡頭煩悶,不說有病,也不說是發愁。宋氏聽到,更覺婆婆言之不錯。

  到了次日,這已是姚老太太所說,到了二婆婆掛匾的日子了。村子裡的紅男綠女,都擁向她家去。春華先還裝著懶得走動,後來經母親再三催促,才換了一件新衣服,攜著小弟弟向二婆婆家來。一出門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帶了兩位女客,也向那裡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對於二婆婆的歷史,有些不大了然,於是五嫂子走著路,就替二婆婆宣傳起來。

  她說:「二婆婆原來是個望門寡婦。她在十五歲的時候,這邊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歲,原定再過一年,就把二婆婆娶過來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個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說,女孩子太年輕了,又是沒有過門的媳婦,怎能勉強她守節,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邊的親家公,也是個秀才,更明理。他說,姚老親家是讀書進學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況兩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願意有媳婦出門,他們家還不願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說話的人,重重地教訓了一頓,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來。三太公聽說,高興得了不得,就說只要女孩子肯上門守寡,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滿裡面,把二婆婆接過來了。聽說,這件事把縣太爺都哄動了,親自來賀喜。

  新娘子進門那一天,整萬的人看,我們這姚家莊,比唱戲賽會,還要熱鬧十倍。新娘子先穿紅綾襖,後著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後哭丈夫天。怎樣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個十三歲的妹子,抱了靈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門守節以後,那真是沒有半個人說不字,三太公歡喜得了不得,對她說,有她這樣一個兒媳婦,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挨餓,也要剩下來讓劃吃飽飯。

  後來大公公生下來第一個兒子,就過繼在二婆婆名下。不過三公公去世以後,大公公在中年的時候也死了,大婆婆丟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這樣守清寡,帶了一個過繼兒子度命,她守到四十歲,過繼兒子,也就有十八歲,她嫌了人丁少,趕緊就娶了兒媳婦。這位二婆婆,好像還有些福氣,兒媳婦過門一年,就添了個孫子。不想孫子有了,兒子沒了,這位過繼的叔爺,二十一歲就死了。兩代兩個寡婦,就守住這個小孩。女人家,一不會種田,二不會種樹,有幾畝田地,都給人家去種,連吃喝都不夠。

  這兩代寡婦,績麻紡線,帶喝稀飯,才把我們一個單傳的兄弟養大。這裡頭有十五六年,她們家裡,沒有一個男人的腳印,同族的人,說是寡婦門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萬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門口說。要說守節,這兩代人真守得乾淨。說吃苦呢,也就比什麼也苦。到了這十幾年,二婆婆是六十歲的人,家裡沒有吃,才出來向人告幫一點。

  我們這兩代看住了的兄弟,現在正三十歲,身體不好,只是種種地,又掙不了錢,前年才娶下親。今了是二婆婆七十歲,又添了個重孫子,總算頭髮白了,熬出了頭。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裡,請下了禦旨,給她兩代立下了苦節牌坊。名聲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夠苦的。」

  春華在五嫂子後面跟著走,聽了這一篇話,才知道舉族尊敬的這位二婆婆,原來吃了這樣大的苦。幸而她總算活到七十歲,若是活到六十九歲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樹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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