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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謂我何求傷心來看月 干卿底事素手為調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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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嬸口裡叫著李少爺,人也就起了床,跟著走出來了。她一手叉住那變成了灰色的紅門簾子,一手理著披到臉腮上的頭髮,扶到耳朵後面去,蒙朧著兩眼,向小秋看了去,見他穿了藍寧綢的夾袍子,外套黑海絨背心,黑緞子似的頭髮,配上那雪白的臉子,斯斯文文的,實在可愛。怪不得春華姑娘那小小的年紀,見了他也就迷著了。她心裡如此想著,那一隻手理著頭髮,就不住的向耳朵後扶了去。卻也並不說什麼話,只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這裡是不好,走開也不好,呆站著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嬸笑著出了一會神,才眯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紀,倒有些不老實。」 小秋紅了臉道:「我……我……」 毛三嬸笑道:「倒是不要緊,我問你為什麼在窗戶眼裡偷著看我?」 小秋道:「我因為叫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不知道家裡頭實在有人沒有?所以我在窗戶外面聽聽,並沒有看。」 毛三嬸也紅了臉笑道:「過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沒有?不過你這樣早來,總有點事。」 小秋道:「我以為趁早來,毛三叔總在家,打算請他。」 毛三嬸道:「你和他客氣些什麼?他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幫了我許多忙,我怎好不請請他?」 毛三嬸笑道:「我幫你們的忙,更多了,怎不請請我呢?」 小秋怎好說是不便請,只得笑道:「我自然是應當請的,不過不曉得怎樣的請法。」 毛三嬸且不和他說話,先抬頭看了一看太陽影子,然後又偏了頭側耳聽聽。然後問道:「時候也不早了,怎樣聽不到學堂裡念書的聲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來,同學吵鬧得很,所以我出來遛遛。」 毛三嬸將一個指頭點著他道:「你現在說了真心話了,並不是特意到我們這裡來的,順便踏了進來的罷了。」 小秋笑道:「本來也應當來看看毛三叔。」 毛三嬸道:「你何必看他,不過要來探我的消息,因為我是個婦道,不好直說罷了。其實那要什麼緊,我這樣一大把年紀。」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爺,你猜我現在多大年紀?」 她說著話,不叉住門簾子了,靠了門框斜站著。小秋知道毛三嬸在這村子裡有名的,是個調皮的女人,現在她這一番態度,不知由何而發,可是自己正求著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紀小得多嗎?」 毛三嬸吹了一口氣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歲,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歲。」 於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個老嫂子,你這小兄弟到我這裡來坐坐,有什麼要緊?」 小秋笑著,卻不好說什麼。毛三嬸道:「你吃過早飯了嗎?」 小秋道:「飯,他們同學是吃過了。我早起不願吃那邦邦硬的蒸飯,沒有吃。」 毛三嬸道:「餓到正午吃飯,你受得了嗎?」 小秋道:「慣了,不要緊,我還在街上買有點心收著,餓了可以吃點。」 毛三嬸道:「你要吃軟和的東西,我這裡有,我做一碗芋頭羹你吃好嗎?還是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芋頭。風一吹,又粉又甜,做起糊來,很好吃。你願意吃鹹的,還是願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剛起來,我向來很乾淨,你看我這兩隻手。」 說著,又將兩隻雪白的手,伸給他看。接著笑道:「我先梳頭洗臉,身上乾淨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 小秋一個字不曾答覆出來,毛三嬸卻說了這樣一大串,這叫他真不好再說什麼,只搶著說了幾句不客氣,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著,毛三嬸為了我和春華的事,她是很熱心的,一向暗地裡感謝她。只是今天看她這副情形,很有點不正經,她不要弄錯了。現在春華關在家裡,不能出來,雖說是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臉上不曾帶得憂容的那一點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師母覺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這個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應當檢點些,怎好又去招惹著毛三嬸呢?他自己想了一個透徹,回到房去,就橫躺在床上,靜靜地去斂神。同學在窗子外經過,不斷地說笑,卻也不去理會。 狗子提了一壺開水,悄悄地進來,見他帶了愁病的樣子,在床上橫躺著,心裡倒有幾分明白,不覺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帳子,卻是看到了他的臉色了,因問道:「狗子,你笑什麼?」 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爺像小姐一樣,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爺,你還沒有吃飯呢,給你煮兩個雞蛋吃嗎?」 小秋對於他這種無味的殷勤,更覺討厭,隨便答了聲不用。狗子不再說話,自提了開水壺回廚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臺階石上,將一條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來清理菜葉菜根。口裡唱著:「蔡明鳳,坐店房,自歎自想」,正有點得那閑中趣,忽聽得有人在身後叫道:「狗子哥,沒上街去呀?」 狗子回頭看時,是毛三嬸站在廚房門口。她一手扶了廚房門,一手捧了一隻碗,碗上將一隻菜碟子蓋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醬油嗎?」 他口裡說著,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兩三回。毛三嬸笑道:「難道我來了就是打抽風的嗎?」 狗子笑道:「自家人說話,哪裡留得許多神,我是狗口裡長不出象牙來,你不要見怪。」 毛三嬸道:「哪個有閒工夫怪你。我這裡有碗芋頭羹,請你送給李少爺去吃。請你告訴李少爺,只管吃,我是洗乾淨了手來做的。」 狗子看她手時,可不雪白乾淨嗎,於是接過碗來笑道:「你怎麼忽然做一碗芋頭羹來給他吃。」 毛三嬸道:「也是閑中說起來,李少爺早上送衣眼給我去洗,他說早上總是不吃飯,因為飯太硬了。」 狗子望著,口裡「哦」了一聲,可是心裡想著:姓李的早上不吃飯,與你什麼相干?毛三嬸道:「你不要發呆,就送了去吧,還是熱的,讓人家趁熱地吃。」 狗子在筷子筒裡抽了一雙筷子,就將這碗芋頭羹送到小秋屋子裡去。口裡叫道:「李少爺快起來吃,快起來吃,這是毛三嬸洗乾淨了手做的芋頭羹。」 小秋想不到毛三嬸真會送芋頭羹來,便坐起來道:「真是不敢當!只為毛三叔用過我兩吊錢,他們總是這樣多禮。」 狗子道:「我也是這樣想,她送東西來,一定有緣故的。毛三嬸說,因為李少爺嫌飯硬,早上沒有吃飯,所以她送的芋頭羹你來吃。你不吃飯,幹他們什麼事,何必要她多禮?」 李小秋很覺得這小子說的話有些不入耳,再說他兩句,又怕他借事張揚起來,只得坐起來吃,叫狗子向毛三嬸去道謝,自己並沒有出來。 那毛三嬸靠在廚房門邊等著,見狗子出來,就問道:「李少爺已經吃了嗎?」 狗子笑道:「你嫂子這種恭敬,他哪還有不吃之理。嫂子,你說,還是想替三哥求差事呢?還是想借錢呢?還是有別的事呢?你告訴我,我一定給你去辦。」 毛三嬸道:「你這話說得也有些不通,我不過是送一碗芋頭羹人家吃,談得上求人家這樣,求人家那樣嗎?我不過是感一感人家的情罷了。」 子碰了一個釘子,自然心裡有些不服氣,不過看到毛三嬸今天格外收拾得漂亮,不忍和她爭吵,笑嘻嘻地說:「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 毛三嬸盯了他一眼,紅著臉回家去。可是狗子心裡,卻依然不服,他不住的在那裡盤算,幹你甚事,人家沒有吃飯,要你送了羹來,而且還是洗乾淨了手做來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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