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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謂我何求傷心來看月 干卿底事素手為調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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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個時候,毛三叔一溜歪斜,跌著走進來了,他到了天井裡,先就瞪了眼道:「什麼樣子?哪裡不能坐,坐在門檻上。」 說時,掀起一片藍布褂子的衣襟,去擦抹額頭上的黃油汗珠。毛三嬸抱了膝蓋坐在門檻上,依然用眼睛斜瞅了丈夫一眼,並不起身,也不說什麼,正正端端地坐在門檻上。毛三叔回家來,有時也看到老婆這樣做作的,那不過是女人撒嬌的故態,倒也不必怎樣去注意,所以他看到這種樣子,不但是不閃開來,而且伸著手在毛三嬸臉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也值不得生這樣大的氣。」 毛三嬸被他用手一擰,氣可就大了,將胳臂一揮,身子一扭,喝道:「滾了過去。」 毛三叔出其不意,退後了兩步,將眼睛瞪著望了她。毛三嬸一口氣向上,順手就是這樣一揮。後來想著,也是自己太激烈一點,未免給丈夫一種難堪。但是自己已經做出來了,決不能夠在丈夫面前示弱,因之一扭身站了起來,走進房去了。 毛三叔若在往日,看到女人這種樣子,一定要生氣的。不過今天毛三嬸身上穿的藍竹布褂子格外乾淨平貼,頭髮也梳得光溜溜的。因為頭髮梳光了顯得毛三嬸這個鵝蛋臉子,也是白而且嫩。他心想,我毛三伢子,得著這樣好的一個老婆,還有什麼話說。她要發點小脾氣,也就只好由她了。毛三嬸對於丈夫是否饒恕了她這一點,卻並不考量,競在床上倒下睡了。毛三叔走到房門口,伸著頭看了一看,見她已經睡下,自己不敢驚擾,自向廚房裡做飯吃去。 這天下午,毛三嬸心裡委實難過極了,覺得自己也太多事。自己的親事,就是這樣窩心一輩子,倒有這些閒工夫,去管別人的風流韻事,把他們的事安排好了,於我有什麼好處?再並說這件事往前也很難的,就算管家那孩子,會得癆病死的,但是照了我們相公的脾氣,說不定還要他的女兒守望門寡呢!女人是聰明也罷,糊塗也罷,好看也罷,醜陋也罷,就是靠了命去碰,碰得好,是這一生,碰得不好,也是這一生。男人沒有好老婆,可以討小,可以去嫖,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就不許掉樣的。 毛三嬸受了春華姑娘的挑撥,她忽然大悟了。想到了這裡,很是生氣。因為生氣,所以飯也不要吃,只管想著。毛三叔做好了飯,倒是小小心心走進來問道:「飯做好了,你不起來吃一點嗎?」 毛三嬸橫臥在床上,原不肯理他的。後來見他靜悄悄地站在門角落裡,只是等候,並不走開,心想,老不作聲,他老會在這裡等著的,那又何必,不如打發他走吧。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請便吧。」 毛三叔聽她後面所說,有些客氣得不自然,卻不料自己說了她一句,她就生這樣久的氣。本待和她爭吵幾句,怕是更惹得她要生氣,於是也不再說什麼,扭轉身子,就跑出去了。毛三嬸雖然明知道他受了一點委屈,可是她心裡就想著,你要我做你的女人,你就應當受我這番委屈。要不然,我們就撒開。 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並不和毛三嬸怎樣計較,吃完了飯,自去洗刷鍋碗,一個人在堂屋裡坐著抽了幾袋旱煙,方才進房來睡。毛三嬸總是和他互相執拗著的。當他口裡銜了煙袋走將進來,她是早已坐了起來,靠住床欄幹出神。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覺的時候,你又不想睡了。」 毛三嬸將頭一偏道:「我睡覺的事也要你來管,我偏不睡!」 只這一句,大鷹追麻雀似的,站起來三腳兩步,她就走到堂屋裡去了。這樣一來,自然增加毛三叔許多不好意思。但是若要說她幾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鬧起來,不免引起鄰居笑話,今天已經把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這事忍了吧。於是他放下了旱煙袋,完全做個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嬸走到堂屋裡來,便見一輪銀盤似的月亮,在天空懸著,照著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塊長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這地面上,塗了一塊銀漆,在這種月色之下,最容易發生人的幽情。像毛三嬸那樣滿懷夙怨的人,這就更容易發生一種感觸。她正這樣望著呢,臨風嗚哩嗚哩,卻有一陣洞簫聲,由隔壁院子裡送了來。 隔壁院子裡,能吹洞簫的,只有春華姑娘一個人,由這上面去推想,知道這洞簫必是春華吹的。只聽這調子吹得聲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裡很是難過。其實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樣一個白面書生李小秋暗地裡你恩我愛呢,就是我,為了你們的事,一天也是跑了無數次,你們總還不至於一點出頭的法子沒有。至於我呢,那簡直是老鼠鑽牛角了,我還高興為你們跑呢。說到我為他們跑,又要擔驚受怕,這真是一件笑話。他們兩人心裡難受,與我什麼相干?我把他們拉攏到一處,與我又有什麼好處?像這兩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兒。若是能配成夫妻,這一生可以說是沒有自來。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兩個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場,在這世界上,總算有了知心的人,無論如何,比做夢要好些吧。若說到我,就是夢也不會有,叫我去夢誰呢?我也真是無聊,自己沒有了想頭,只管去替別人拉皮條,自己在旁邊看熱鬧,試問我從中能得著什麼?不過那李少爺倒知道好歹,每次到我這裡來,總是作揖打拱,而且說了將來還要重重的謝我。看他那意思,好像說是我是為了銀錢來和他跑路的,這不是完全錯了嗎?錢我是喜歡的,看錢是怎樣來的呢。上次我到街上去賣布,在那馬家老婆子家裡,遇到那個後生,不就是打算用錢來買弄我嗎?論到那個人,比我們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們婦道,講個三貞九烈,不貪人家的人才,不貪人家的錢財,就這樣逃跑出來了。憑我的良心說,我很對得住丈夫的。只是我為他守三貞九烈,他哪裡會知道?看看他那副樣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為了這一些,和他守三貞九烈嗎?若是有那個後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給他去提尿壺,我心裡也是願意的。 想到了這裡,不免臉紅耳熱,跟著心也就跳了起來。她繼續地又想著,聽說我小的時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許配給一位書生的,後來爹死了,就落到這醉鬼手上來了。聽說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這月老菩薩,為什麼這樣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醜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 她心裡如此想著,抬了頭就呆呆地向月亮望著,她呆望著的時候,慢慢地擁起了幾片浮雲,那浮雲飄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動,只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雲裡亂鑽。但是看去月亮鑽得很快,其實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著,慢慢地那些雲片,都離開它已很遠了。毛三嬸想著,月亮裡頭,一定有神仙,沒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圓,圓了又缺,而且會跑。有神仙的話,它是管人間婚姻的,那也不會假。但是到了我這兒,我就有些疑心,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何以就罰我嫁這個醉鬼?俗言說:月裡嫦娥愛少年。既是神仙也愛少年,為什麼罰我來嫁醉鬼呢? 她心裡想著,臉上就望了月亮,好像暗地裡問著月亮一樣。月亮也像是被她問著了,又飛起了兩片白雲,將臉遮住了。毛三嬸看了許久的月亮,身上仿佛有些涼浸浸的,這才醒悟過來,在這裡已經是坐得過久了。這時,隔壁的洞簫聲,已經是停止了,跟著這聲音高低不定的,卻是毛三叔睡在床上的打鼾聲。毛三嬸回轉頭來,對著房門口望了許久,倒不由得失笑了。她為了這傷心而又有趣的一笑,遲到深夜兩點鐘,方才上床睡覺。 因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朧中聽得有人笑道:「家裡沒有人,怎麼會打開房門的。把床上鋪蓋偷去了,還不會有人知道呢?」 毛三嬸躺在床上。身子很倦,半晌還醒不過來。因之耳朵裡已經聽到了,嘴裡還懶於立刻答覆出來。繼而又聽到那人道:「怎麼?真沒有人在家嗎?」 在說這話的時候,聽到腳步聲,緩緩地靠近了窗戶,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這個人就是那可愛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戶邊,必是向屋子裡張望,且不理會他,看他張望些什麼?果然的,聽到窗戶紙上,有些撥動著的塞率聲。又一會子,聽得那腳步悄悄地走了開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門去的樣子。她就在床上問道:「是什麼人進來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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