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二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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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泉道:「真有這事,放火的人,什麼企圖?」 劉副官道:「瞧我姓劉的有點辦法,有點不服氣吧?」 這時,有幾個鄉下人來了,都拿著水桶水瓢。劉副官迎向前去,向他們搖搖手道:「我這屋子,四處是火,潑兩桶水,沒有用。兩旁鄰居的屋子,已經拆倒了,也用不著潑水。大家只要監視著這火星子,不要向遠處的人家屋頂上飛,那就行了。我這個人是個硬漢,燒了就燒了,不在乎救兩塊窗戶板出來。多謝各位的好意。」說著,他向各位來救火的人,連抱了兩下拳頭。 這時,來看熱鬧的鄰居,也就益發增加了。聽到劉副官對家裡失火,抱著這樣一個毫不在乎的樣子,都很驚異,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發得勁了,將嘴角裡銜的那半截煙捲向地上一丟,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裡,將兩隻腳尖站著,懸起腳後跟來,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這的確算不了什麼!我姓劉的到川來,就是兩肩扛一口。什麼根基也沒有。現在呢,不敢大誇口,大概抗戰勝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飯,還沒有多大問題。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開,他以為我劉某苦了這多年,就只蓋了這所國難房子,一把火放著,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實說,有我們完長在,蓋這樣的國難房子,連裡到外,他就是搞一萬所,也毫不在乎。這種人只知道打我們這種芝麻大的蒼蠅,他敢到我們完長公館的山腳下多溜兩趟嗎?」說著,他高興起來,還是將兩手亂拍著。 李、吳二人原是抱了一份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來,看到他這樣狂妄的態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給冷水澆洗過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憐惜,若去說安慰的話,反是要討沒趣。因之兩個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場邊上,開口不得。這一幢國難房子,究竟不過七八間,幾個大火頭燃燒著,那騰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勢子挫了下去。四圍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監視著火勢,料著也不會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遠道來的人,不願在雨裡淋著,也就開始後退了。 李、吳二人,對看了一眼。 李南泉道:「這火大概不要緊了。太太們在家裡是害怕的,我們回去看看罷。」 劉副官道:「的確,二位趕快回家去看看。這年頭,人心隔肚皮,難保府上茅草屋簷下,不會有人添上這麼一把火。」 李吳二人對於這話,都是答覆不一會的。但是他們只能在心裡答覆,口裡卻說不出來。增加了一句「我們回去了」,也就走了。他們背著火場的紅光,向回家路上走。而對面山路上,隔了兩三里路,卻射出兩道白光來。這兩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燈,直射著這邊山峰,照得草木根根清楚。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晝。吳春圃道:「誰把探照燈帶到這地方來玩?」 李南泉道:「這不是探照燈,這是汽車前面的折光燈。你想,在這泥濘的山路上,一九四幾年的新式座車,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沒有強烈的折光燈,坐車的主兒,就太不保險了。」 正說著,路上有人大聲叫著:「劉副官,完長到了。」 這人是劉副官的好友王副官。吳春圃是個爽直人,有話擱不住,兩下相遇,就代答道:「劉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裡被火燒了。」 王副官一面走著一面笑道:「火燒了屋子有什麼要緊?劉副官火燒了眉毛,完長回來了,他也應當去迎接。我們這行當,是幹什麼的?不就是送往迎來嗎?」說著,他又大聲喊:「完長到了!」 他這喊叫,非常靈驗,劉副官真丟了家裡失火不管,搖晃著手電筒來了。 李、吳兩人還沒有到家,兩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過去。只聽到他們說:「到了到了。今晚上,陰雨天,為什麼還下鄉來呢?」 他兩個人過去了,吳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頭看看劉副官家裡抽出來的火苗,還是兩丈多高。在那火光中,還隱約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還是不曾倒坍下去。他就歎口氣道:「這樣看起來,作官的確是不自在。劉副官所作的官,拿等級分起來,恐怕還是小數點以下的。連家裡著了火,都不去顧,而是接上司要緊。」 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待清楚了嗎?只要有完長一天,他燒掉房子並不算什麼。不過這樣看來,抗戰的前途,那還是相當的危險。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傾家蕩產還要緊呢。」 他們說著話,走近了家門。李太太舉了一盞菜油燈,迎到茅簷外來,攔著道:「你們說話,還是這樣口沒遮攔。人家願意,你管得著嗎?雨止了,漏也止了,我們該休息了。」 吳先生暫不回家,站在屋簷外,抬頭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圍看看。那村子北頭的火光,照得頭上的烏雲,整個變成紫色,並不露一粒星點。只有那草屋上飛出來的火灰。山谷對過的人行路上,探照燈似的白光,又奔來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裡,更覺得晶光耀眼。在這白光後面,卻是汽車的喇叭聲,發著「嗚嗚」怪叫。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環境之下,這情形,夠得上說是聲色俱厲吧?」 吳太太道:「放了警報了?」 吳春圃笑道:「不要嚇人,這是汽車喇叭響。」 吳太太說著話,由屋子裡走出來,站在廊沿下,靜靜地聽了一陣,便道:「的確是警報,你們仔細聽聽。」 這樣說著時,太太們也都被那夜空中嗚嗚的響聲催著走出來了。李太太跳了兩下腳道:「這不是要命嗎?既是夜裡,又是這樣的陰雨天。白天都沒有警報,怎麼晚上會有警報呢?」 李南泉慢慢走回家裡,笑道:「假如敵機真會來的話,今天晚上,我們這村子裡不太穩便,一來是村子裡這把火,是黑夜裡很大一個目標。二來,闊人坐著汽車回來了,多少是討厭的事。」 甄太太也是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問道:「闊人怎麼會和警報有關呢?」 李南泉道:「敵機當然找闊人炸呀。」 甄太太道:「敵機怎麼就知道闊人下了鄉呢?」 李南泉道:「你不看那面公路上的汽車折光燈。」 大家隨了他這話看去,果然,那平地射出來的白虹,一雙雙地朝鄉鎮上探照,牽連不斷。喇叭雖然不響了,可是若干輛汽車在泥漿路上飛馳,在寂寞的深夜裡,也發出了很大的聲音。 甄子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道:「人作有禍,天作有變。我們這村子裡,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今晚上不要真發生慘案吧?」 他這句話,加重了大家的憂慮,在黑暗中彼此微微地歎著氣。 村子北頭的火慢慢地熄下去,屋角上已不見紅光。對過公路上的汽車忙亂了一陣,聲音也都停止。眼前的雨霧,依然濃重,四周又浸入了黑海。不過這汽車喇叭聲和警報,已是驚醒了所有村子裡的居民。隔著暗空,可以聽到埋怨的言語和歎息聲。因為去天亮還早,又尚幸還沒有放緊急警報,各人家預備避難,陸續地亮起燈。人家在黑海裡彼此遙望,可見散落著幾點鬼火似的燈光,讓人民在恐怖情形,暫喘一口氣。此外是黑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各家都有人站在屋簷下,聽候二次警報,用耳代目,像死人似地等著。雞犬無聲,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只覺得是長夜漫漫的,長夜漫漫的。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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