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那人就四面張望著道:「哪個抬?一百二十元,兩個人分。」

  於是人叢中又出來一個賣力氣的漢子,點點頭道:「要得,兩個人抬。」

  他走到竹床前,彎著腰,將竹床端了一端,立刻向下一丟,叫道:「抬啥子?人全都完了。」

  楊太太低頭看著,人已面如白紙,一點氣沒有了。

  楊豔華看到這情形,說了句「我真薄命呀」,身子向上一聳,頭向旁邊一歪,就要向旁邊石頭崖上撞了去。

  李南泉正站在她身邊,趕快兩手將她扯住,正了顏色道:「你這不是太欠考慮嗎?死了一個,你們老太,已經傷心透頂。你再有差錯,那還了得?」

  楊老太看到陳惜時死去,也是淚如雨下。她擦著眼淚,摔了鼻涕道:「惜時,這雖是你自己大意,也是我害了你呀。誰讓你們挑著今天這個日子訂婚呢?今天訂婚,你今天就過去了,也害得豔華好苦呀!」

  這個話勾動了楊小姐的心事,又號啕著哭著,跳了起來。李南泉目觀此情,也真覺得楊豔華是紅顏薄命,陪著幾位熟人,將她母女勸說一陣。糊裡糊塗地聽到了解除警報聲,大家分途散去。李南泉也陪著她母女回家,周旋了幾分鐘然後才回家去。李太太老遠地迎著他笑道:「今天這頓喜酒,你吃得夠熱鬧的吧?」

  李南泉歎口氣道:「還提呢,喜事變成喪事了。」

  因把陳惜時被炸的事說了。李太太道:「嗐!楊小姐也是運氣太壞。他們家到防空洞那樣近,為什麼還來不及躲洞子?」

  李南泉道:「說句造孽的話,這位陳先生也是該著。已經過了緊急警報了,他在牌桌上還不肯下來。我一出她家門,就遇到兩架戰鬥機,若是開槍的話,也許我都沒命。我進了洞子了,這位陳先生還站在洞門口。一塊炸彈碎片,大概打在他腰上,當時就不行了。他要是再進洞一尺路,就沒事。這豈不是命裡該著?」

  李太太歎了一口氣道:「每到逃了警報回來,我心裡想著,又撿到了一條命。假如中了炸彈,兩分鐘內,不就什麼都完了嗎?人生在這大時代裡,繼續活下去,就算僥倖萬分,何必把事情看得太認真。你看那位年輕的陳先生,興高采烈,耗費了多少金錢,耗費了多少光陰,盼得今天訂婚,得著楊豔華這樣一個如意太太。可是理想剛變成事實,就結束了他的人生,假如把訂婚結婚這件事,稍微看淡百分之幾十,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李南泉道:「以後的楊豔華,也決不會再唱戲了。我猜想著,她一出家門口,看了那個防空洞,心就要動一下。那裡不能繼續住下去了。她一定會離開這裡的。」

  李太太不由「撲哧」一聲笑著道:「你何必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和我解釋。我不是說了嗎?凡事都看破一點。我既是說看破一點,我豈能在心裡頭又懷疑到你捧角?話又說回來了,就憑你來回跑三十里的路,去買兩鬥便宜米來論,你若有那閒情逸致去捧角……」

  李南泉接了嘴道:「那也是不知死活。」

  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對,那也是應該的。你捧角是不花錢的,正如你常說的,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讓你精神上輕鬆愉快一下,那也是無所謂的。儘管人家叫你老師,我很相信,這年頭不會跑出一個柳如是來。」

  李南泉笑道:「你罵人不帶髒字,把我比錢牧齋,那無異說我是漢奸文人啦,這可承當不起。」

  這時,有人在橋那邊叫起來:「李先生,今天趕著熱鬧了吧?君子人不跟命鬥。命不作主,白費力氣幹什麼呢?訂婚?訂鬼!哈哈!」說話的正是捧楊豔華的劉副官。他穿了身短裝,左手拿了根手杖,右手提了兩個月餅盒子,站在路頭上,對了這裡望著。

  李南泉走出來向他點個頭道:「劉先生,到舍不喝杯水罷。」

  他將手裡提的月餅盒子,高高舉著,笑道:「時候不早了,該回家去預備過中秋了。晚上到我家裡吃月餅去。我家裡缺少火腿餡的,我這可補齊了。晚上我家裡預備一桌果子席,有雲南來的梨,貴陽來的石榴,最難得的,是成都來的蘋果。四川種蘋果,還不到五年,現在蘋果上市,可說是第一批新鮮玩意。我自己找了幾枝好嫩藕,用糖醋醃上,晚上准吃個爽口。他說著這話,非常得意,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在路上跳了起來。

  李南泉道:「是呀,今天已經是中秋了,一鬧警報,我把這事都忘記了。」

  劉副官道:「那末,你府上大概連過中秋的菜都沒有預備了?那不要緊,連太太和小朋友我都請了。請到我家吃晚飯。我東西辦得很充足。」

  李南泉笑道:「這一類的事情,太太是不會忘記的。」

  劉副官道:「吃飯不來,賞月不能不來,晚上很有些朋友來,高興還消遣兩段。可惜有了楊豔華這件不幸的事情,恐怕幾位小姐是不會來的了。我也看穿了。這年月我們樂一天是一天。晚上來呀!」說著,又把兩盒月餅高高舉了起來,然後一路笑著走了。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南枝向暖北枝寒。楊豔華今天這樣的大不幸,什麼叫過中秋,什麼叫賞月?我想她一齊都忘記了。這位劉副官,你看是多麼高興,既然辦了酒肉過中秋,晚上還有果子席,要消遣皮簧。」

  李南泉笑道:「你現在對於楊豔華,充滿了同情心。」

  李太太道:「根本我就同情她。世界上男女相承的場合,女人無罪,全是男子生出是非來的。」

  李南泉笑道:「那末……」說著,他向太太拱了兩拱手,接著笑道:「我們揭過這頁辯論去。今天不是中秋嗎?人家都在談中秋團圓,我們縱然不歡喜歡喜,可是也不必在今天抬杠。」

  李太太向他笑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她抿嘴笑了一笑,又忍回去了。

  李南泉點點頭道:「這最好,緘默是最大的抗議。」

  李太太笑道:「我沒有抗議。你大概喜酒沒喝成,連乾糧也沒有嘗到,我們是帶了燒餅到防空洞裡去吃了的。警報解除得太早,今天晚上中秋夜月,正是夜襲最好的機會,可能下午又是一場猛烈的空襲,我也買了點肉,現在幫著王嫂,趕快把這頓飯弄出來。晚上躲警報,我希望我們在一處。你不願躲洞子,我帶著孩子們,和你到村子外面踏月去。反正是悠閒這一晚上,只要是安全地帶,走遠一點也不妨。」

  李南泉笑道:「你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必須團聚。」

  李太太笑道,也沒多說,換了件舊布衫,將一隻竹筲箕,端了豬肉、粉條、小白菜之類,向廚裡送去。一路走著笑道:「吃不起廣東月餅,自己做一頓餡兒餅吃罷。」

  李南泉對於太太這種動作,覺得女人的心,也是不容易窺測的。也就引動了他許多文思。他坐在橫窗的那張小桌子邊,心裡反而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正好奚家、石家的孩子,合併了在一處,都在涸溪對過竹林子下面玩。李先生的孩子小山兒,拿了個土制的芝麻月餅,高高舉起,向那群小朋友,操著川語道:「安得兒逸,今天過中秋,你們家發好多?」

  石家孩子道:「我們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奚家的孩子道:「我媽媽說,找爸回來過節,還沒有回來。」

  小山兒道:「你們今天吃不到月餅嗎?好慘囉。」

  奚家的孩子道:「好稀奇!明天我媽回家,會帶了來。」

  小白兒拿了一大把新花生,一路剝著來,他笑道:「你們割了肉沒有?」

  石家一個大女孩子,她特別的聰明,撅了嘴道:「我們家過陽曆,不過節。」

  兩個孩子和他們說著話,也終於加入了他們的集團。這在李先生看到,倒很為這些天真的孩子難過。他們老早要過節,為什麼到了今天不想過呢?正自替他們傷感著呢,忽然如潮湧一般,來了一陣突發的哭聲。伸頭看時,這哭聲來自袁家的屋子裡。這哭聲來得猛烈,而且不是一個人哭。李先生跑出來看著,聽到小孩子哭聲中,夾帶了慘叫「媽」之聲。這把所有的鄰居都驚動了,全跑出了屋子來觀看。袁家有個女工,正自廊子上過去。

  李南泉問道:「你家怎麼回事?」

  她道:「瞎!我家太太過去了。」

  李南泉道:「沒有的話!好好的怎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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