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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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叫了聲:「糟糕!所有吃喜酒的人,都不會去的,我們也不算失禮。」 李南泉道:「不去不合適吧?等緊急警報來了,就躲她附近的洞子好了。」 李太太道:「拖兒帶女,跑到人家那裡去吃喜酒,根本就不像話。若是遇到警報,又拖一大群去躲人家的防空洞,那是很勉強人家的事。」 李南泉道:「放了空襲,你再回來就是。」 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只管將就,反正我原諒你就是。放了警報向家裡跑,再收拾好了東西出去,要費多少工夫?要去你現在就去。他們那洞子實在不好,我希望你也早點回來。」 她說著,將一件灰綢大褂,一把摺傘,一根手杖,都交給了他,口裡還連連說著:「去罷去罷。」 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臉色,似乎還不太壞,只好接過東西,交代清楚,放著警報就回來,這才穿起長衫,向楊豔華家走去。平常掛起預行警報紅球之後,總在半小時之後才放警報。甚至敵機不來,警報器也就永遠不響。所以李南泉走著緩步,並沒有當著什麼急事。當他走到楊家門口還有十來步的時候,長空裡發出嗚嗚的悲號聲,空襲警報終於發出了。這讓他很尷尬,到了人家門口了,縱然不吃飯,也應當進去向人家打個招呼。可是今天的警報,又來得急迫。也許十分鐘之內,緊急警報就來了。那時候是在人家那裡周旋著,還是立刻走開呢?他正是這樣猶豫著,恰好楊老太由大門裡出來。她笑道:「李先生快請進來坐,不要緊的。我們這裡,隔壁就是防空洞。放了緊急,也可以來得及躲洞子的。李太太沒有來?」 李先生在人家這殷勤招呼之下,實在也不能抽身向回走,只有點了頭,隨了人家進去。 楊豔華家樓上樓下,倒還有十多位男女來賓。除了她的同行,還有左右鄰居。他們都是附近洞子裡的主顧。所以雖然放了警報,並不慌張,依然在這裡談笑。樓上有一張麻將牌,和楊小姐訂婚的陳惜時,就是牌角的一個。他新理的頭,頭髮梳攏得油光淋淋,臉上笑嘻嘻的,也是喜氣迎人。他穿了一套紡綢褲褂,沒有一絲皺紋。看到李南泉來了,他兩手扶了桌上的牌,站立起來,笑著點點頭道:「李先生,你來玩兩牌。」 楊老太也隨著上樓來了,她笑道:「放警報很久了,不要打了。」 陳惜時笑道:「沒關係,防空洞就在門口,不用三分鐘就進了洞,老早地預備幹什麼呢?李先生給我來看兩牌罷。」 李南泉對於他這個請求,自然不必婉謝,就在他身後椅子上坐著看牌。楊豔華來回地伺候茶水。陳惜時的手氣很好,打四牌就和了三牌。因為警報放過去很久,並沒有緊急警報,大家也都將警報這件事忘了。又打了幾牌,陳惜時正把牌要造成清一條龍,長空裡又放出了「嗚嗚」的聲音。這個警告,是讓人不能安神的,牌客都隨著聲音站立起來。陳惜時笑著搖搖手道:「不要忙,可能是解除警報。」 大家聽了他的話,沉默著聽下去。可是那警報聲到了最後,是「嗚呀嗚呀」的慘叫。這告訴人飛機已臨市空,是最緊急的時候了。楊豔華道:「不要打了,從從容容地進洞子,也可以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 陳惜時還想說什麼時,同桌的人都放下牌走了。 李南泉立刻站了起來道:「這緊急警報過了許久,突然又響起來,可能是敵機在外圍繞了個大圈子來個空襲。不用提,來勢是很猛的,大家還是提防一二,回頭見罷。」 陳惜時笑道:「沒關係,我們這鄉下,有什麼值得敵機轟炸的。」 但是在樓上的人,都不能像他那樣鎮定,全站起來了。都是半偏了頭去聽那警報器的悲號聲。結果,那警報是「嗚呀嗚呀」繼續叫,證明那警報確是緊急,大家一窩蜂地下了樓。 李南泉想著,這時也無須去和主人客氣,提起剛脫下的長衫,也隨著眾人下樓。楊家的屋子,面對了一個山麓,下斜對門,都只一兩戶人家。人家兩頭上通山峰,下到山溪,倒是相當空闊的。走出屋子來的人,一面走路,一面抬頭向天空裡張望。當時就有一片馬達聲直臨到頭上。看時,兩架驅逐機,由山頭上飛過去,便是用肉眼,也看到飛機翅膀上,塗著兩塊紅膏藥。 李南泉心裡暗叫聲不好,看到斜對面山麓上有一條斜直的石縫。趕快縮了身子,鑽到那石縫裡去。這當然只有一兩分鐘的事,天上的兩架飛機,對這個鄉鎮,繞了圈子,也就過去了。不過這也是敵機臨頭了,李南泉要由這裡回家,還有兩三華里的路,在半路再遇到了敵機,可就不容易找著躲避的地方。只好舍去了原來的計劃,就在這山麓上找附近的洞子躲去。這洞子是依照天然洞子,由人工在裡面加深加寬的。並在洞旁開了個側門。 李南泉覺得這個洞子,相當的安全。立刻就奔向這個洞子。好在看守洞門的,都是鎮市上的熟人,並不攔阻,就讓他進去了。這時,洞子裡掛著兩盞菜油燈,昏黃色的光,照著男女老少,分在洞子兩邊長凳子上坐著,已經沒有了一點空當。便是洞子中間,放下矮凳和小箱子,也都坐滿了人。直到洞子半深處,有人叫道:「歡迎歡迎,李先生也來了。就在這裡坐著罷,裡面擠不下了。」 昏暗中聽到是這裡的保長說話,這得聽人家的指揮,覺得腳下有個布包袱,也不管是誰的了,便緩緩地坐了下去。剛坐下,洞子口上的人,就是向裡面一陣擁擠,李南泉身上,就有兩個人壓著。這不用說,是洞口上的人,已經看到敵機臨頭。他不便和人爭辯,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陣猛烈的風,夾著飛沙石子,就向洞子裡一撲。兩盞菜油燈同時熄了。耳朵裡但聽到風聲大作。他感覺到挨著旁邊坐的兩個人,周身都在發抖。洞子深處「哇」的一聲,有兩個人哭著。也有人喝道:「不要作聲,敵機在頭上還沒有離開呢。」 可是這哭的人,並不肯停止。在這樣緊張的情形下,李南泉也是無法鎮定,身上被兩個人斜壓著,也不敢動,只覺得這一顆心,「撲突撲突」跳個不住。那兩個人哭聲停止了,洞子裡擠著一二百人,全沉靜了,死過去一般。忽然有人在洞口叫起來道:「不好!炸死了人了!這是誰呀?」 又有人道:「是陳先生,楊小姐家的客人!」 這一聲喊叫,首先把洞子裡的楊太太驚動了,「哇呀」一聲,就向洞子外跑去。有人叫道:「楊太太,跑不得,敵機還沒有飛走呢!」 楊太太哪裡管,自己就直奔洞口。到了洞口,她見新定身份的姑爺陳惜時,倒在地上,伏面朝下,下半身給血糊了,一條新的紡綢褲子,已有一大半是紅的了,她又「哎呀」一聲,蹲在地上,手扶著他問道:「惜時,你怎麼了?哪裡受了傷?」 他哼著道:「不要緊,我是讓一塊碎片,打在屁股上了。也不知道……」 他說不下去了,繼續哼著。楊豔華隨也跟著來了,看到陳惜時下半身全是血漬,一聲不響,就哭了起來,站在洞門,只是掀起衣襟角去擦眼淚。 李南泉入洞不深,洞子口上的聲音,他全都聽到。為了彼此的交情,實在不能含糊,他就擠到洞口上來。低頭一看陳惜時的臉色,已經成為一張灰色的紙,這就向楊太太道:「不要驚動他,就讓他躺著罷。等解除警報了,送他上醫院,這個時候,沒有人送,有人送,醫院也是沒有人的。」 楊太太頓了腳道:「哪知道什麼時候能解除警報呢?病人能等著這樣久嗎?」 楊豔華道:「現在有個救急的辦法,就是先給他一點雲南白藥吃。這東西家裡現成。你想,他下身這樣流血不止,還能等下去兩三個鐘頭嗎?若是……」 她口裡說著話,人就向洞子外奔走,徑直回家去。楊老太招著手道:「跑不得,敵機還在頭上呢!」可是楊豔華並不聽她的話,逕自走了。 李南泉也覺得楊小姐激于義奮,並沒有顧慮到危險,這很是可取。便點了兩點頭道:「楊太太,你隨她去罷。到家不遠,好在第一批敵機已經過去了。」 楊太太面對著這位受了重傷的女婿,也沒有什麼法子,只好呆望著。等著楊豔華把白藥取來的時候,洞子裡人把緊張的情緒,已掀了過去,也都紛紛來到洞門口觀望著。大家七嘴八舌說著,讓楊氏母女站在人叢中,更是發了呆沒有主意。紛亂了一小時之久,還沒有解除警報。鎮市上的防護團,搬了一張竹床來,將陳惜時放到上面,陳惜時已是不發哼,昏沉地睡過去了。有幾個人建議,他實在耽誤不得,應當趕快救治。 楊豔華就站在人叢裡舉著手道:「歇了這樣久,敵機並沒有來,大概不會有第二批了。我出一百塊錢,把病人抬到學校診療所去。」 在人叢中有個鄉下人,口裡銜著短旱煙袋,青布褲衩,露出兩隻光腿,赤著膊,黃皮膚裡,胸骨外挺,肩上搭了一件破爛白布褂子,斜斜地站著,緩緩答道:「這張竹床,總要三個人抬。一百塊錢不好分,加二十元嘛。」 楊豔華道:「救人要緊,就是一百二十元,你們快收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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