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六七


  李太太笑道:「我說石太太近來美麗極了。真是那話,『女大十八變』。」

  石太太伸起手來,遙遙地要作打人的樣子,笑道:「作興這樣罵人的嗎?」

  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讓我解釋這句話,我以為南泉一定會問我,我為什麼就不變呢?」說著,牽著石太太的拷綢長衫下襟,彎著腰看著,笑道:「這實在不錯。是新買的料子了。」

  她笑道:「我錢在手,為什麼不花一點呢?以前我是錯誤,養了一個賊在家裡害我。我家的石正山,簡直是無法批評的人,說他的中國書,在家鄉讀過私塾。說他的外國書。在外洋多年。你看,他會在家裡做出這種醜事來。」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這樣重大。石先生也不過是未能免俗而已。」

  石太太一搖頭道:「不行,這個俗,一定要免。」

  她那大圓臉,本來是濃濃地抹了兩腮的胭脂,這時,卻是紅上加紅,那是有點生氣了,李南泉就沒有跟著說下去,抬頭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氣很好,恐怕有警報吧?」說著,就搭訕著走到廊子下面去了。

  石太太在那裡看守著李太太化過妝,換過衣服,手拉著手就走出去。她們經過走廊下的時候,並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著走去,李先生看了這兩個人的後影,只是搖頭微笑。

  李南泉站著出了一會神,自有許多感慨。回到屋子裡,見書桌上紙筆還是展開著,於是提起筆來,在白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放眼誰民主?鄰家比自由,夫人爭試驗,聚賭又抽頭。」

  寫完了,高聲朗誦了兩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麼談這樣的新鮮字眼,也不怕犯禁律?」

  看時,是那位劉副官來了。他左手提著一隻酒瓶子,又是一隻大荷葉包。看那荷葉上油汁淋淋的,可想裡面裝的是油雞鹵肉之類的下酒菜。右手拿了根雲南藤的手杖。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的西裝,戴著白色的盔形帽,真有點紳士派頭。

  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台光了。這篇序文,昨夜就已經做完。因為自己看著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怕老兄來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話,因之我花了些本錢,將文字趕起來。」

  劉副官道:「你花什麼本錢呢?」

  李南泉道:「香煙和茶葉,這都是提神的。」說著,在抽屜裡將那張謄清了的壽序稿子交給他。

  劉副官看到是李先生親筆寫的字,首先點頭說了兩個「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裡一揣。看到書桌上行書寫的那首打油詩,字大如錢。就搖搖頭道:「老夫子,你怎麼也談民主?這是摩登字眼,也是騙人的字眼。他媽的,乾脆,我只要掙錢發財,管它什麼主義不主義!」

  李南泉笑道:「你又不做官,你怕什麼民主不民主?」

  劉副官道:「我雖然不做官,我們完長是個大官。口裡亂說民主的人,就反對我們完長。老實說,反對我們完長,那就是打碎我們的飯碗。」

  李南泉道:「老兄一趟昆明,就賺錢無數。你當這個副官,根本是掛個名,你為什麼放在心上?我有個朋友,在省政府裡當秘書,他就寫信問我,為什麼不到昆明去玩玩?」

  劉副官把手上的東西,全都放在茶几上,然後拍著兩手,大叫一聲道:「這是好機會。」

  這還不算,他又將帽子揭了下來,笑道:「李先生沒事嗎?我得和你談談。來支好煙。」說著,在衣袋裡掏出煙盒子來,反向主人敬煙。他吸著煙,使勁噴出煙來,煙在半空裡射出幾尺長的箭頭子,笑道:「若是雲南省府有熟人,那是天字第一號的發財機會。得著一封八行,不但過關過卡,可以省了許多錢,省了許多手續,而且要在昆明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找到路子。由重慶帶了東西到昆明去,也可以免掉許多地方的檢查。你若是願意去,我陪你走一次,川資不成問題,我和你籌劃。你願坐飛機或者走公路車子,我全可以買到票。」

  李南泉笑道:「要說對我們這條路線,感到興趣,或者有之。你完長手下的副官,有中央來人的身份,還要借重地方政府嗎?」

  他笑道:「雲南的局面,你還有不知道嗎?你真是個書呆子,有朋友在雲南政府當秘書,你不去昆明,你在這裡窮耗著,可惜可惜!」

  李南泉笑道:「不會作生意的人,那總是不會作生意的。現在慢說讓我去昆明,我沒有辦法,你就是讓我去黃金島,見了滿地的金,我照樣發愁。因為我實在不明白怎樣去利用它。」

  劉副官對主人看看,又對這主人的屋子四周看看,笑道:「唉!你老夫子,實在可以說是安貧樂道。既是這樣想法,那就沒法子和你說什麼了。你不是提到黃金嗎?這也就是生意。昆明的黃金,現在比重慶的價錢高,由重慶帶了金子到昆明去賣掉,這就大賺其錢。昆明的盧比,比重慶的便宜,你把賺的錢,在昆明買了盧比回來,到了重慶,又可以賺他一筆。帶這類東西,還不用你吃力,揣在身上就行。」

  李南泉笑道:「你說得這樣簡單,在重慶,到哪裡去買金子?在昆明,哪裡買盧比,我也全不知道。難道滿街去問人嗎?」

  劉副官昂起頭長長歎了口氣道:「中國就是你們這些念書的人沒有辦法。」說著,把帽子戴起來,提起酒瓶和荷葉包,就要走去,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然後又把東西放下,向主人笑道:「大概在兩個星期以後,我又要到昆明去一趟,你能不能夠寫一封介紹信,讓我認識認識那位秘書?」

  李南泉道:「朋友介紹朋友,這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在信上,我不便介紹你是作生意的。」

  劉副官笑道:「那是當然,我不是完長公館裡一名副官嗎?我也不能掛出作生意的幌子。我到了昆朝,還是見機行事。」說著,伸出手來,緊緊地握著主人的手,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我拜你作老師,我拜你作老師!」說著,還再三邀李南泉到他家去細談。

  李南泉笑道:「你拜我作老師,你跟我學什麼呢?學著我假如有黃金在手上的話,我不知道到哪裡去賣?」

  劉副官點點頭笑道:「可不就是這樣。因為我太會買會賣了,反是感到許多不方便。」

  李南泉笑道:「奇談!會買會賣,反有許多不方便?」

  劉副官已是把帽子戴起來,將東西提著,作個要走的樣子。這就回轉身來向他笑道:「這當然是很奇怪。可是說破了,就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們總是在外面跑,不發財也帶上一種發財的樣子,很是讓人注意。我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有錢在手,就是胡用胡花,你讓我們裝成那窮樣子,可裝不出來。沒有窮樣子,在這抗戰期間,那不是好現象。我們住家,又住在這山窩子裡,仔細人家吃大戶。」

  李南泉笑道:「你說教人有好本領,我不會。教人作書呆子,我有這點長處,保證作到。」

  他說著話,將客送到走廊外。劉副官已是走上過山溪的木橋了。他突然又跑回來,低聲笑道:「你那位女學生,接受了你的勸告沒有?你也是教她作書呆子嗎?」

  李南泉道:「哪個女學生?」

  劉副官周圍看了一看笑道:「你又裝傻了。聽說楊豔華紅鸞星照命,婚姻動了。她和她母親鬧著彆扭,不肯嫁。那個茶葉公司的小夥子,風雨無阻,天天向她們家跑。她母親不是還要你勸勸她嗎?」

  李南泉笑道:「事誠有之。可是人家婚姻大事,我一個事外之人,勸她作什麼?」

  劉副官將酒瓶提起來,高舉過了肩膀,笑道:「來,到我家去喝幾杯,我和你談談這件事。我比什麼人都明白。你不勸她,我非常的贊成。」

  李南泉看他這副情形,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雖然向他點兩點頭,當然沒有打算去赴約。過了十來分鐘,劉副官就派了個小孩子來請,而且還拿了他一張名片來。在名字上面,添著「後學」

  兩個字。在抗戰的大後方,紙張已是寶貴的東西。像印名片的洋紙,那價值很是可觀的。許多提倡節約的人,收了人家的名片,總是給人家退回去,讓人家再用第二次。李先生也有這個習慣。但這張名片,上面已另添了兩個字,退回去也已無用。拿了名片,在手上想了一想,於是將名片的反面,楷書了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字頭上,附添了「愚弟」二字。這就交給那孩子道:「對劉副官說,我在家裡等城裡來的一個朋友,商量門口這所房子的事情。這事情劉副官也曉得的,你一提他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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