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八二


  他站住了腳向窗子外道:「我姓丁,是大學研究部的訓導員,除了讀二十多年的書而外,在後方四年抗戰。我想,漢奸這頂帽子,是不應當戴到我頭上來的。果然我是漢奸的話,會在這最高學府當訓導員?」

  劉副官見他扛出了大帽子來,這話可不好接著向下說,便笑道:「對陳先生,那就是誤會。對於丁先生,那更是誤會的誤會。若是丁先生來的時候,不把話說僵了,他們也就不能把丁先生留下來。這山上,晚上倒是涼快,一點聲音沒有,也非常清靜。三位在這裡休息一晚,也無所謂。若是嫌著被子不夠,三位願意回校去安歇的話,兄弟也可以負點責任,找人來開門,送三位回校去。」

  在床上還躺著一位訓導員呢,他首先跳下床來,兩腳一頓,大聲喝道:「送我們回去!」

  哪有這樣簡單的事?負點責任,你負不起責任!」說著,屋裡的桌子,又被捶得「咚咚」作響。

  劉副官一看這趨勢,簡直說不攏。輕輕說了兩個字:「也好」,他也就扭身走了。那黃副官責任比他重,性子也比他急,這時正在樓下走廊上呆呆地站著。劉副官晃著手電筒的光向樓下走來,就迎著問道:「怎麼樣了?老遠就聽到他們在屋子裡大聲喊叫。」

  劉副官一聲不言語,走到他身邊,才搖搖頭道:「他們全是醉人,越扶越醉。有辦法,你自己去解決罷。」

  黃副官也沒有話說,只好走回屋去睡覺。次日天亮就醒了,公館裡一連接著三個電話:一個電話,是城裡來的,說完長要回來;一個電話,是大學本部來的,朋友告訴了一條消息,說是學生們在操場上開會;一個電話,是市集上朋友來的,說是已發現了標語了。這讓他有些手腳失措,除了趕快派人向學校去探聽消息,就和劉副官二人,分途去找這地方上的公務人員出面調停。在一小時之內,居然請到了四位地方紳士,四位公務人員,一齊在市集上一家下江茶館裡集會,而李南泉也是其中被請的一位。劉、黃二位副官招待著報告一陣。在座的來賓,沒想到他們會惹下這麼一件禍事。大家坐在茶桌子上喝茶的喝茶,吸紙煙的吸紙煙,卻都默然相對,沒有哪個說話。

  李南泉因為人家鄭重其事地邀了來,無非想找幾個得力調人和他們在完長未到以前解決問題,若是這樣子沉默,未免有點和主人作難,這就向劉副官笑道:「這事情是耽誤不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請兩位代表去邀他們到這裡來談談。」

  黃副官一拍手,大聲叫道:「此計太妙,他們來了難道還有自己回到我們公館裡去賴著的嗎?哪位先生勞駕一趟?」

  劉副官道:「最好就是李先生去。」

  李南泉心裡想著,排難解紛,雖是好事,可是親自到方公館去說和,未免有巴結朱門之嫌。尤其是曾當面受過那位二小姐的奚落,不理也罷了,還去以德報怨不成?便笑道:「主意是我出的,跑路也要我來,這卻賣力太多了,最好是請兩位地方上老先生去。就說有幾位下江朋友在這裡等著,有要緊的事商談,他們或者不好不來。林老先生自己有轎子,林老先生去是最好的了。」

  說的這位林老先生,穿了一套川綢小褂褲,打著一雙赤腳,穿了一雙麻線精編的草鞋。但此外有一件半折著的藍紡綢長衫,搭在椅子背上,一頂細梗草帽放在桌子角上,還有一支烏漆藤手杖,掛在桌子橫檔上。他一把八字鬍須,配在瓜子臉上。帶著翡翠戒指的手,捏了一支長可二尺八寸的烏漆旱煙袋杆,塞在口裡吧吸著。他坐著只聽旁人說話,並不插言。這時指到他頭上來,他卻是不能緘默。站起來抱了旱煙袋拱手道:「我去一趟,是不生關係哩咯,怕是沒得那個面子,把人請不出來。」

  正說到這裡,兩個穿短衣服的人,匆匆跑到茶館來,見著黃、劉二位,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將大學操場上開會的情形告訴了一遍。黃、劉二人回到茶座上,只管抱了拳頭向大家作揖,連說:「請幫幫忙罷,完長快要回來了。」

  這位林老先生和方公館的下層人物,向來有些來往,頗也想見完長一面,以增光彩。現在聽說完長快要到了,這倒是見面的一個機會。這就向劉副官道:「就是,我去一趟試試看嘛,若是沒得成績,你莫要見怪喀。哪個和我一路去?」

  黃副官始終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不敢大意,就答應自己陪林老先生回公館去。他臨時在街頭上雇了一乘滑竿,追隨著林老先生回公館。劉副官陪著那些人,依然在茶館裡坐著等候消息。黃副官一路行來,就不斷地看到穿制服的學生,三三兩兩,在路上走著。他們手上,都拿著一卷紙。有人還提了瓦罐子裝的漿糊和刷子,分明是帶了標語到這裡來張貼的。黃副官看到,只當不曉得,故意有一言無一言地,儘管和前面坐在滑竿上的林老先生談話。

  到了公館的山腳下,而三三兩兩的學生還沒有斷。心裡實在捏著一把汗。心想馬上完長就要回來,無論他們是不是向完長有所要求,就是這種現象,讓完長看到,也是不妙。他讓林老先生先走,自己跳下滑竿,拉著路口上守崗的衛士。低聲道:「完長快要到了,你應當悄悄地讓這些學生遠一點。」

  衛士搖搖頭道:「比不得平常日子,我們不敢多事。他們來來去去,又不礙我們什麼,我們能說人家嗎?」

  黃副官道:「比平常不同?今天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那衛士帶了一點笑容,又不敢笑,只是向他望了一眼。

  黃副官碰了這樣一個軟釘子,想說他們兩句,又覺輕重都不好說,便道:「你們小心一點就是。」說畢,對衛士看了一眼,向站在旁邊的滑竿夫招了兩招手。他們將滑竿抬了過來,他一轉身,正待坐上滑竿去,一眼看到山腳下來了一乘滑竿,前後擁擠著一群護從,向上山大路走來。這種排場,不是完長,還有何人?他哪裡還敢坐滑竿,面對了山上,扯腿就跑。跑了十幾層坡子,他想這殊屬不妥,路旁放著一乘空滑竿,一定會引起完長的質問,這又返身跑回來,拉著滑竿杠子,對他們說:「快走快走,完長來了。」說著,拉了滑竿夫就向石坡外面的荒山上跑。

  這山地上的樹木,長得叢叢密密,向裡面鑽進去幾丈路,就可以把全身隱藏起來。他向樹林子外面張望時,那群人已把一乘精緻的藤制滑竿,簇擁上了山坡。方完長穿著一套筆挺的藏青西服,戴頂巴拿馬草帽,把半截腦袋都蓋著了。雖是半截腦袋,黃副官還可以看到完長先生,沉墜著臉腮上兩塊胖肉。就憑這點,便可以知道主子在發脾氣了。他心裡想著,這真是糟糕,這樣搶著辦,還沒有半分鐘的耽誤,依然是逃不出難關。三個人還關在衛士室裡,那不去談了。而且又請了一位地方上的林老先生前來作調人。這位林老先生,多少有幾分土氣息,若讓完長看到了,分明是閒雜人等闖進了公館,其罪不在小處。這事怎麼辦呢?

  他這樣想著,口裡也就隨著喊叫出來了。那滑竿夫是中等個、年長些的,便向他道:「硬是滑稽,啥子事嘛,我們好好地抬著,又沒出啥亂子。」

  黃副官亂搖著手,輕輕喝道:「你知道什麼,剛才是完長過去了。讓完長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你們悄悄下山去罷,我這裡給你錢。」說著,在身上掏出了幾張鈔票給他,將手亂揮著。滑竿夫不免露出他的故態,彎了腰賠著笑臉道:「老太爺,道謝一下子嘛!」說著,拱了兩拱手。黃副官將兩眼橫著,抬起一隻腿來,向那滑竿夫踢了去,輕輕喝道:「我一肚子不是心事,你還在我面前嘮叨,滾你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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