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七九


  丁先生沉墜的臉腮,不免抖顫了一下,連頸脖子也硬了,他顫著嘴皮子道:「真是豈有此理!」

  劉主任道:「怎麼樣?他們還是不肯放人?」

  丁先生道:「豈但是不肯放人,把我們去說情的人也要扣起來。」

  劉主任道:「什麼?把我們去說情的人也扣起來,這是怎麼個說法?難道他們也可以說他們也是漢奸嫌疑?」說著這話,他不由得手扶了桌沿瞪了眼睛望著。丁先生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到了方公館山腳下,我們三個人,向把守著石坡子的衛士,說明來意。他只讓我們一個上山去。我們商量著,只好推何先生上去,我和王先生在山腳下等著。去了很久,並無回信。王先生就向衛士要求,想上去看。衛士答應著了,讓他上去。大概是半小時,王先生在山上叫起來了,他說:『丁先生,你回去罷,我和何先生讓他們留下來了。』雖然山上到山腳下很遠,因為在深谷裡,又是晚上,我聽得很清楚。我想那裡再留守不得,若是把我也扣留下來,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了。劉主任,這事非稟明學校當局不可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這三個人有點危險。」

  那張主任聽了這個報告,首先是身子抖顫,接著是嘴唇皮也抖顫,他把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叫起來道:「這太豈有此理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是治安機關,二不是司法機關,私人公館無緣無故地捉人;又無緣無故地扣留人!」

  在他那重重地一拍之下,桌上菜油燈裡的幾根燈草,早是向油裡縮將下去,立刻屋子裡漆黑。但他在氣憤頭上,不肯停留,大半截話,都是在黑暗中說下去的。

  在黑暗中,劉主任把話接著道:「這、這、這實在豈有此理。兩國交兵,也不斬來使,我們並沒有到兩國交鋒的程度。雖然兩個人去說情,放與不放在你,怎麼把去的人,又扣起來?這是有心把事態擴大了。」

  他說著話,也忘了點燈,還是這位丁先生將身上帶著吸煙的火柴摸出來,擦著了,將燈點上。張、劉二人全是手扶了桌子,呆呆站定。那陳鯉門幾位要好的同學,也是對這事時刻掛心,這時,正在門外探聽消息。聽到這話,立刻有三個人搶了進來,那王敬之也在內。他先道:「劉先生,我們這軟弱的外交,再不能延長下去了,就算陳同學和兩位職員身體上不會吃虧,落一個漢奸嫌疑的名聲,那怎麼得了?何況我們有了折桂花那段交涉經驗,和我們爭吵過的人,態度是十分兇惡的。」

  劉主任搖搖頭道:「沒有這個道理,清平世界,私家捉人,私家又處罰人,難道就不顧一點國法?」

  王敬之聽了這話,也顧不得什麼師生之誼了,將臉色一沉道:「什麼清平世界?人家可以捉人,就可以處罰人。我們就不談什麼道義,也要顧全學校—點面子,我們學生自己來解決罷。」說著,他回身向外,兩個同學,也都跟了出來。這時,同學們正在課堂上自修。課堂上點了一盞大汽油燈,照得全堂雪亮,王敬之很氣憤地向講臺一站,將手一舉道:「對不起,各位同學,我有點事情報告,打攪各位一下。」

  於是接著把這幾小時發生事故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番。立刻,同學紛紛發言,聲浪很大。

  隨了這聲浪,張、劉二主任陪著吳先生同走了進來。劉主任走上講臺,向大家先揮了兩揮手,叫道:「各位同學,先請安靜一下。現在請吳秘書來向各位報告辦法。」

  吳秘書走上去,學生們認得他是申伯老手下的健將,他一出面,就不啻申伯老出面了。立刻劈劈啪啪,鼓起一陣掌來。吳秘書站在講臺上,向全講堂的人看了看,然後點了兩點頭,大聲道:「各位,這事情弄到這種樣子,實在不能簡化了。我立刻把這事報告伯老,怎樣應付,伯老當然有適當的辦法。不過在各位同學方面,要作一個姿態,和伯老聲援。原來劉主任不願驚動校本部,那也是對的。到了現在,也就不必顧忌許多了。」說著,將手臂抬起來看了看手錶,點著頭道:「現在還只九點鐘,校本部還沒有熄燈,立刻打電話過去,請那邊學生作一種表示。只要是在不妨礙秩序下,我負責說句話,你們放手做去罷。」說著,伸手拍了兩拍胸。

  在講堂上的同學,見他板著面孔,挺著胸脯,直著眼光,是很出力的樣子。於是大家又劈劈啪啪鼓了一陣掌。吳秘書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分途去進行。」說著,大家一陣風地擁出了講堂,學生們本來就躍躍欲試,經吳秘書這樣一撐腰,立刻向校本部打了個電話,請那邊學生自治會的人主持一切。同時,這裡研究部的學生,在講堂上召集緊急會議,議決幾項對付辦法。第一項就是全體學生簽名,上書董事長。而董事長就是方先生的老上司。

  第二個議決案,是給方先生去信,說明了要給董事長去信,報告這事件的經過。第三個議決案,就是把這新聞到報上去宣佈。第四個議決案,即晚在校本部和研究部遍貼標語。議決以後,大家不肯耽誤,就分頭去辦理,其實,在這個時候,吳秘書見著申伯老,已把詳細的情形報告一遍了。申伯老在鄉下養病,別墅裡佈置得是相當的齊備。在他的臥室外面,是一間小書房.,寫字臺上,點著後方少有的煤油燈。而且在玻璃燈罩子上,更加了一隻白瓷罩子。

  在菜油燈的世界裡,這種光亮的燈,擺在書桌上,就可以代表主人的精神了。在書桌子角上,疊著一大堆文件。申伯老雖在暑天,兀自穿著灰色舊嗶嘰的中山服。他微彎著腰坐在小轉椅上,手捧了一張電稿,沉吟地看著。他咳嗽了兩聲,在中山服的衣袋裡掏出紫漆的小盒子來,扭開螺絲蓋,向盒裡吐了兩口痰,立刻把盒子蓋重新扭閉住,再把盒子送到袋裡去。再掏出一條白綢手捐,擦了兩擦嘴唇。他尖長的臉上雖是把胡樁子刮得乾淨了,然而那一道道的皺紋,燈光照得顯明。

  吳秘書站在寫字臺橫頭,靜靜地不言,在等著伯老的一個指示。就在這時,桌上電話機的鈴子,叮叮地響起來了。吳秘書接著電話,說了兩句,向申伯老道:「那邊電話來了。申先生接電話嗎?」

  他說話時,另一隻手按住了聽筒上的喇叭,臉上表示著很沉重的樣子。

  他在電話裡報告了名字,接著道:「託福,病好多了。可是今天這裡發生一件事情,也許要使我的病情加劇。」

  於是就把今天所發生的事,報告了一遍。接著帶了一點笑音道:「這當然是一件小事。可是這些青年們,卻好一點虛面子,未免小題大做起來。他們打算上書給學校的董事,當然我已經攔住了。」

  申伯老最後輕描淡寫的兩句,可把對方嚇倒了,電話裡是很急躁地說了一遍。最後,申伯老說道:「一切拜託,總希望問題大事化小。」

  掛上了電話,他向吳秘書道:「你可以告訴同學,方完長立刻會打電話回公館去。若是今天時間太晚,他保證明天一大早,必讓三個人回校。叫他們稍安勿躁,不要把問題擴大起來,我們也不要把這些小問題,增加方先生的困難。」

  吳秘書道:「若是悄悄地把三個人放回來,就算了事,恐怕同學不服氣。」

  申伯老呆著臉子沉吟了一會,但他在電話裡話說多了,小小地震動了肺部,已是咳嗽了兩三遍。把口袋裡那個痰盒子,像端酒杯子似的,端在胸前,緩緩地輕輕咳嗽兩三聲,向裡面吐一口痰;吐完了掏出手絹,擦著眼淚鼻涕。在屋外的聽差,就送來了一把熱手巾進來。他拿著熱手巾在手上,兀自坐著凝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