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六七


  那人道:「我們這樣老遠地由關外走到揚子江流域來,還不是為了想抗戰到底?可是我們的長官都閑下來了。我這麼一個小小的軍官,有什麼辦法?再說,衣服可以不穿,飯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槍桿,哪裡找飯吃去呢?沒法子,給人當一個聽差罷。還算這位宋工程師給我們抗戰軍人一點面子,沒有叫我聽差,叫我當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師這樣,流亡就流亡罷,湊合著還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剛才過去的方二小姐,騎著高頭大馬沖了過來,幾乎沒有把我踏死。當時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還有點內行,趕快在地上一滾,滾到田溝裡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風,還敢跟她計較什麼。自己爬了起來,撿起地下的籮筐,也就打算走開了。你猜怎麼著?跟著她的那幾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馬,有的亂罵,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麼也不敢回答,背起籮筐就走了。他們也不想想,要是沒有我們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們還想騎高頭大馬嗎?可是誰敢和他們說這一套。敢說,也沒有機會給他們說。」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釘子了。老兄我們同病相憐,你是方家副官罵了,我是二小姐親自罵了。將來我們死後發訃聞,可以帶上一筆,曾於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馬踏一次。老兄,這年頭兒有什麼辦法,對有錢有勢力的人,我們只好讓他一著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報,我一定到你們那洞子裡去消磨一天。這年頭兒,也只有看破一點,過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著你的接濟呢,你把糧食給宋工程師送去罷。改日我們約個機會再談。我歡迎你到我茅廬裡暢談一次。」說著,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這份禮貌,非常的高興,笑道:「李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吧?」

  這麼一問,倒讓李南泉透著有點難為情,這就很尷尬地笑道:「常在村子裡遇著,倒是很熟。」

  那人道:「我叫趙興國。原先是人家叫趙連長,趙副營長。不幹軍隊了,人家叫趙興國,近來,人家叫老趙了。李先生就叫老趙罷。千萬別告訴人,我當過副營長,再見罷。」說著,他背起籮筐走了。

  李南泉一人坐著發了一陣呆,覺得半小時內,先後遇到方二小姐和趙興國,這是一個絕好的對照。情緒上特別受到一種刺激,反是對於空襲減少精神上的威脅。靜坐了兩三小時,也不見有飛機從頭上過,看看太陽,已經有些偏西,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報,冒著危險,就向村子裡走回家去。

  那條像懶蛇一樣的石板人行路,還是平靜地躺在山腳下。人在路上走著,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

  李南泉拿了手杖,戳著石板,一步一步地低頭走著,這讓他繼續有些新奇發現,便是這石板上,不斷地散鋪著美麗的小紙片。他聯想到敵機當年在半空裡撒傳單,搖動人心,這應該又是一種新花樣,故意用紅綠好看的花紙撒下來,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這樣想著,就彎腰下去,把那小紙片撿起一張來看。見紙薄薄的,作陰綠色,只有一二寸見方。正中橫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將紙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陣濃厚的香氣。

  這原來是包巧克力糖的紙衣,不要說是這山縫裡,就是重慶市區,大糖果店,也找不著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誰這樣大方,沿路撒著這東西,他想著走著,沿路又撿起了兩張紙片看看。其中一片,還有個半月形的紅印,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這就不用再費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馬背上吃著糖果過去的。他拿了紙片在手上,不免搖搖頭。這條人行路是要經過自己家門口的,直到門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紙還繼續發現,他又不免彎腰撿了一張。正當他拿起來的時候,卻聽到溪岸那邊,咯咯地發了一陣笑聲。回頭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對了這裡望著。還不曾開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這回可讓我捉住了,你是個假道學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麼會是假道學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

  奚太太笑著向他招招手,點了頭道:「你下坡來,我同你說。」

  他實在也要回家去弄點吃喝,這就將帶著的鑰匙,打開了屋門,在大瓦壺裡,找了點冷開水,先倒著喝了兩碗。正想打第二個主意找吃的,卻聽到走廊上一陣踢踏踢踏的拖鞋響聲。明知道是奚太太來了,卻故意不理會,隨手在桌上拿起一張舊報紙,兩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著,報紙張開,正擋了上半身。奚太太步進屋子來笑道:「今天受驚了嗎?」

  李南泉只好放下報站將起來。見她左手端了個碟子,裡面有四五條鹹蘿蔔,右手托了半個鹹鴨蛋。在這上面還表示她的衛生習慣。在蛋的橫截面上,蓋了張小紙,便笑道:「這是送我假道學的嗎?」

  奚太太笑道:「談不上送,你拿開水淘飯吃,少不了要吃鹹的,這可以開開你的口味。」

  李南泉點了個頭道:「謝謝。」

  雙手將東西接過放在桌上,他把蘿蔔條看得更真切,還不如小拇指粗細,共是三條半。那半片鴨蛋,並不是平分秋色,如一葉之扁舟,送的是小半邊。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熱開水?我家瓶子裡有。」

  李南泉笑道:「這已深蒙厚惠。」

  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輕人情重。這是我吃午飯的那一份,我轉讓給你了。」說著,當門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撐住了門框。

  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這個姿態,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他心裡如此想著,口裡也不覺將最後一句話說出來。

  奚太太見李先生要對自己望著,又不敢對自己望著,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麼的,有什麼話都可以說。」

  李南泉笑著搖頭道:「不,奚太太還是青春少婦。」

  她一陣歡喜湧上了眉梢,將那鐮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個青春少婦的話,我就不能這樣大馬關刀地單獨和男子們談話了。男子們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記得當年在南京舉行防空演習的時候,家裡正來了客,我在客廳裡陪著他談話。忽然電燈熄了,這位客人大膽包天,竟是抓著我的手,kiss了我幾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臉。我只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燭了。從那以後,嚇得我幾個月不敢見那人。若是現在,那我不客氣,我得正式提出質問。」

  李南泉笑道:「你沒告訴奚先生嗎?」

  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傻瓜。告訴了他,除了他會和朋友翻臉而外,勢必還要疑心到我身上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李南泉笑道:「你現在告訴了我,我就可以轉告奚先生的。」

  奚太太舉著兩手,打個呵欠,伸了個懶腰,笑道:「這是過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許已知道了,告訴他也沒有關係。不過我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呢?這不是你自己找麻煩嗎?」她說著話,由屋門口走到屋子裡來。

  李南泉道:「我們不要很大意的,只管談心,也當留心敵機是不是會猛可地來了。」說著,他走出了屋門,站在廊簷下,抬頭向天空上張望一下。天上雖有幾片白雲,可是陽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陽光下沒有一點遮隱,因道:「天氣這樣好,今天下午還是很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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