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六六


  在這白霧中,夾著很濃厚的硫磺味,一陣陣地向鼻子襲來。頃刻之間,面前四山夾著的一個小谷,完全讓白色彌漫了。吳旅長伸手和他握著,搖撼了幾下,笑道:「我們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可算是患難之交了。」

  李南泉道:「這裡有了炸彈的煙焰,是老大的目標。第二批敵機再來,可能給我們這裡再補上一彈。若是扔到山這邊,那就不會這樣舒服了。」

  吳旅長笑道:「那沒有什麼不可能。我們走罷。」

  於是他跛著一條腿,慢慢地順著石板路走。

  李南泉當然是跟了軍人走,也就離開了這裡。約莫走了兩裡路,忽然一陣馬蹄聲,「得得」地迎面而來。蹄聲響得非常猛烈,像是有騎兵隊衝鋒似的沖來。他心想,莫非是有敵人的傘兵落下,我們的騎兵,特意沖來解圍,這算趕上一陣熱鬧了。路邊上有一塊大石頭,且把身子向石頭後面一閃,探看來人是何形勢。還不到三分鐘,先有兩匹高頭大馬由山口上沖出來。馬上騎著兩個壯漢,頭戴盔式夏帽,上穿灰綢襯衫,下套草綠色斜紋布短褲衩,並不是軍人。這兩人後面,又來了四匹馬。騎馬的人,是三男一女。那三個男子和頭裡兩上男子裝束一樣,年歲也差不多。那個女子,可就特別,上穿一件藍色長袖短衣,翻著領子,外飄一根大紅領帶。下面穿著白帆布褲子,套著兩隻長筒黑馬靴。披了滿頭長髮,約束著一根花帶子。一隻盆大的軟式草帽子,將繩子掛在頸脖子後面。手裡拿了根皮馬鞭,兜了個韁繩,兜著馬昂起脖子直跑。

  李南泉沒想到是這麼一隊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於是緩緩由石頭後面走了出來。但憑他的經驗,知道這個疏建區,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並無別個。這位小姐,比一個軍閥還凶,以避開她為妙。於是回身向山腳上的深草小徑上走著,臉也不對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卻坐在馬背上將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個穿灰布長衫的人,我問你話,不要走。」

  李南泉站定了腳,向她呆望著,沒有作聲。心裡想著,這丫頭好生無禮,怎麼這樣說話?可是看她前呼後擁地有五個壯漢陪伴著,料著不能和她對抗,也就沒說什麼。那女子將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裡一堆白煙,是不是被炸了?」

  李南泉道:「是炸了。」

  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鄉下?」

  李南泉道:「炸彈落的地方,和我躲警報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

  那女子道:「這等於沒有問一樣,阿木林。」

  原來這女子雖說的普通話,卻帶了很濃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後一句,她索性說出上海話來了。

  李南泉心想,她那般無禮問話,我一點不生氣,她倒當面罵人,那就忍不住氣了,便道:「你這位女士,怎麼開口就罵人?我好意答話,還有什麼不對嗎?我不是公務員,我也不吃銀行飯,大概你還管不著我呢。」

  那女子喝道:「你過來!」說著,將皮鞭子舉著,在空中晃了兩晃。

  李南泉道:「過來怎麼著,倚恃你們人多,還敢打我不成?」

  這形勢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後面的一個壯漢,將馬趕了兩步,和她的馬並排地站著,偏過頭去,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方二小姐,聽了那壯漢的報告,臉上驕傲的顏色,略微減少了幾分,這就回轉臉來,再對李南泉看了一看。將馬鞭子指了他道:「你認得我?」

  李南泉搖搖頭道:「我不認得你。不過我從你這行動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們讀書的人,不侵犯哪個,也不願人家對我們加以污辱。」

  那二小姐昂起頭來哈哈大笑,將馬鞭子在手上搖晃著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麼樣?演講罵我,在報上寫文章罵我?諒你們也不敢!走!不要和這種窮酸說話。」說著,她兩腿一夾馬腹,兜動韁繩首先一馬沖走了。這其間有個壯漢單獨留後,其餘的四個男人都跟著走了。這個留後的男子,由馬鞍上跳下來,跑到李南泉面前,點了頭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們二小姐就是這種小孩子脾氣。」

  這個人就是剛才在馬背上和二小姐說話的人,倒有點面熟。

  李南泉笑道:「不介意?介意又能夠怎麼樣,人家有錢有勢,身上還帶了手槍吧?我若不識相一點,炸彈不炸死,手槍會把我打死。不過要打死了我,決不會像二小姐的汽車撞死一個小販子那樣簡單。當然我犯不上去碰人家的手槍,可是我料著她也不能對我胡亂開槍。重慶總還是戰時首都所在地,不能那樣沒有國法。」

  那人聽了這話,臉色也不免緊張了一陣,先冷笑了一聲。然後笑道:「李先生,我完全是好意。你對我大概還沒有什麼認識,不信,你問問劉副官,我是到處和人家了事的。二小姐真要辦什麼事,她是沒有什麼顧忌的。大概你也有所聞吧?」

  在這說話的期間,由口音裡,李南泉認出這個人來了,是那天在劉副官家裡碰胡玉花釘子的黃副官,便笑道:「哦!黃副官,不必劉副官,我也有相當認識的。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我不是漢奸,我也不是反動分子,無法把什麼罪名加到我頭上。可是人家若以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攔著我加以辱駡,我沒法子報復,至少我可以不接受。二小姐不是說不怕演講,不怕登報嗎!對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這一點。這回我吃了虧,受著突襲,來不及回擊。若是再要給我難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陣。我就是那樣說了,你老兄是不是轉告二小姐,那就聽你的便了。」說著,他抱著拳頭,拱了兩拱手,再說聲再見,逕自走了。

  黃副官站在路邊倒發了呆。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氣,也不去顧慮會發生什麼後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樹,就在樹蔭下石頭上乘涼,也不再找躲飛機的地方了。坐了約莫是半小時,有一個背著籮筐的壯漢,撐了把紙傘挨身而過。走了幾步,他又回轉身來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

  他答道:「是的,你認得我?」

  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師的管事。給他們送飯到洞子裡去。李先生何以一個人坐在這裡,到我們那洞子裡去,和唐先生一塊兒拉拉胡琴唱唱戲不好嗎?」

  李南泉道:「聽你說話,是北方人。貴處在哪裡?」

  他昂著頭歎了口氣道:「唉,遠了,我是黑龍江人。」

  李南泉道:「黑龍江人會到四川這山縫子裡來?你大概是軍人吧?」

  那人笑道:「不是軍人,怎麼會到四川來?」

  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戰軍人了。」

  他被人家這樣稱呼了一聲,很覺得榮耀,這就放下了雨傘和籮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說起來慚愧,我還是上尉呢。汀泗橋那一仗,沒有陣亡,就算撿了便宜,還有什麼話說?」

  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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