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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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生看了這潑灑的米,除了中間一堆,四處的零碎米粒,在人行路的石板上,占了很大的面積。若是要掃得一粒不留,那就不知道要掃起好多灰土來。這就把掃帚放下,兩手合著掌,將小米堆上的米粒捧起,向籃子裡放去。恰是這路面上有塊尖嘴石頭,當他兩手平放了向米堆上捧著米的時候,那石尖在他背上重重劃了一下,劃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李先生道:「出血了,我去找塊布來,給你包上罷!」 楊先生道:「沒關係,流點汗,再流點血,這平價米吃得才夠味。」說著,他在衣袋裡掏出一條成了灰色的布手絹,將手背立刻包紮起來。站起後扶著扁擔,向吳先生道:「不到半升米,犧牲了罷!不過我們的血汗,雖不值錢,農人的血汗是值錢的。一粒米由栽秧到剝糠殼,經過多少手續。你家不是養有雞嗎?你可以吩咐你少爺,把家裡雞捉兩隻來這裡吃米。不然這山路上的人來往地踩著,也作孽得很。」 吳春圃道:「你這話有理之至。就是那麼辦。」 李南泉笑道:「那我還要建議一下。既然這糧食是給雞吃的,就不怕會掃起了沙土,你兩位可以抬米走。我來斯文掃地一下,把這米掃起。用簸箕送到吳先生家裡去。這點愛惜物資的工作,我們來共同負擔。」 吳先生笑道:「那麼,我家的雞,未免不勞而獲了。」 李南泉笑道:「它有報酬的。將來下了雞蛋,你送我兩個,這斯文掃地的工作,就沒有白費了。」 於是三位先生哈哈一笑,分途工作。李南泉在家裡找了簸箕來,把米掃到那裡面去。正是巧得很,就在這個當兒,城裡來了四位嘉賓。兩男兩女,男的是穿了西服,女的是穿了白花綢長衫,赤腳蹬著漏花幫子高跟皮鞋,她們自然是燙了發,而且是一臉的胭脂粉。兩位男士,各撐著一柄花紙傘,給女賓擋了陽光。李南泉並沒有理會,拖著身上的舊藍布長衫,繼續在掃地。其中一位女賓,「咦」了一聲道:「那不就是李先生?」 李先生回頭看時,手提了掃帚站起來,點著頭笑道:「原來是金錢兩位經理!這位是金夫人,這位是……?」 他說著,望了後面一位穿白底紅花綢長衫的女人,再點了個頭。後面那位穿法蘭絨西服的漢子笑道:「這位是米小姐,慕名而來。」 李先生道:「不敢當,金錢二位,要到茅舍裡坐坐嗎?」 那位金經理,是黃黑的面孔,長長的臉,高著鼻子,那長長的頸脖子,在襯衫領上露出肉來,也是黑的,和他那白嗶嘰西服,正是相映成趣。在他的西服的小口袋裡,露出了一串金表練,黃澄澄的,在他身上添了一分富貴氣,也就添了一分俗氣。他笑道:「老錢,我們不該同來。我們湊在一處,恰好是金錢二字,樂得李先生開我們的玩笑。」 錢經理笑道:「那也好,金錢送到李先生家裡去,給李先生添點彩頭。」 李先生將掃帚向隔溝的草屋一指,笑道:「那就請罷!」說畢,他依然把地下那些碎米,掃到簸箕裡去。兩手捧著掃帚簸箕,在前引路。那米小姐和金太太對於慕名來訪的李先生,竟是一位自己掃米的人,不但失望,還覺有點奇怪,彼此對看了一下。李先生倒沒有加以理會,先將米送到吳家去,然後引了四位嘉賓進屋。李太太將孩子交給王嫂帶走了。自己也是在收拾飯後的屋子,舀了一木盆水,揩抹桌凳。看到兩位西裝客,引兩位摩登女人進來,透著有點尷尬,便點著頭笑道:「請坐請坐,我們是難民區,不要見笑。」 女人是最愛估量女人的。這兩位女賓對女主人也看了一看。見她苗條的個子,穿件舊淺藍布長衫,還是沒有一點皺紋;臉上雖沒有抹上脂粉,眉清目秀,還不帶鄉上黃臉婆的樣子。和這位拿掃帚的男主人顯然不是一個姿態。將首先不良的印象,就略微改善了一點。那位金經理夫人,說口上海普通話,倒是善於言辭的,點著頭道:「我們是慕名而來,來得太冒昧了。」 李南泉對於他所說,根本不能相信。他心裡猜著兩件事:第一,他們想在此地找間房子避暑帶躲警報。第二,他們在買賣上,有什麼要利用之處,自己又是最怕這類國難富商的,也就只得含糊著接受這客氣的言辭。分別讓著來賓在竹椅舊木凳上坐下,先笑道:「對不起,我不敢給客人敬紙煙。因為我的紙煙,讓我慚愧得拿不出來。」 金先生笑著說聲「我有我有」,就在西服懷裡,把鑲金扁平紙煙盒子取出。他將手一按小彈簧,盒子蓋兒自開,托著送到主人面前,笑道:「來一支,這是香港貨,最近運進來的,還很新鮮。」 主人接過煙,錢先生就在身上掏出了打火機,來給點煙。主人答道:「當然這也是香港來的了。我很羡慕你們全身都是香港貨。」 錢先生道:「像李先生這樣的文人,又不當公務員,最好就住在香港,何必到重慶來吃苦。而且是成天躲警報,太犯不上。」 李南泉點著頭笑道:「你這話是對的,不過這也各有各的看法。大家看著香港是甜,重慶是苦;也許有人認為重慶是甜,香港是苦;就算重慶苦罷!這苦就有人願意吃。比如苦瓜這樣菜,也有人專愛吃的,就是這檔子道理。」 李太太聽他說到這裡,恐怕話說下去,更為嚴重,這是人家專誠拜訪的人所受不了的。便插嘴笑道:「其實我們也是願意去香港的,可是大小一家人,怎麼走得了?老早是錯過了這個機會,現在也就不能談了。你們府上住在哪裡?金太太,有好的防空洞嗎?」 她故意把話閃開。金太太道:「我們住在那岸,家裡倒是有個洞子,不過城裡受炸的時候,響聲還是很大。這些時候,空襲只管加多,我們也有意搬到這裡來住個夏天,恐怕房子不好找吧!」 李南泉道:「的確是不好找。一到轟炸季,這山窩子裡的草棚子就吃香了。不過,能多花幾個錢,總有辦法。大不了自蓋上一間,當經理的人,有什麼要緊?金兄,我一見你,就知道你必為此事而來。」 金經理口角裡銜著紙煙,搖了兩搖頭,笑道:「你沒有猜著。至多你也只猜著了一半。」說著,將下巴頦向錢經理一仰,接著道:「他二位喜期到了,有點事求求你。」 那錢經理是張柿子臉,胖得兩隻小眼睛要合起縫來。聽了這話,兩片肉泡臉上,笑著向上一擁,看這表情裡面,很是有幾分得意。 李南泉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叨擾一杯喜酒了。有什麼要兄弟效勞的嗎?」 金經理道:「為了避免警報的麻煩,他們決計把禮堂放在鄉下。錢先生、米小姐都是愛文藝的人。打算請你給他們寫點東西放在禮堂上,而且還要托李先生轉求文藝界朋友,或者是畫,或者是字,各賜一樣,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請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報酬;報酬多少,請李先生代為酌定。我們的意思,無非是要弄得雅致一點。」 李南泉笑道:「這倒是很別致的。不過……」 那錢經理不等他說完這個轉語,立刻抱了兩隻拳頭,拱了幾下手,笑道:「這件事,無論如何,是要李先生幫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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