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北平之冬 | 上頁 下頁


  那三個人當了這滿樓的座客,受了這種侮辱,臉都變蒼白了。可是後面又來了幾個掛盒子炮的馬弁,更加了一番威風,其中一個,白淨面皮,似乎更能辦事的樣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領口,拖開了座位,喝道:「你狗頭上長了眼睛,也應該看一點事,這是倪總長大少爺。」

  說畢,啪的一聲,向那人臉上一掌,滿樓的人聽到倪總長大少爺這句話,微微的哄了一聲,這聲音裡表示著,原來就是他。那個受侮辱的老頭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們讓座就是。」

  說著,三人連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閃開了。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對我回看了一眼。這時,全樓一二百位吃客,全面面相覷,連咳嗽也沒有一聲。自然我們並非三頭六臂的哪吒,不敢空著手和盒子炮去講理。無奈是這位倪大少爺,就坐著成了我們的緊鄰。我們固然不便說什麼,就是手腳放重一點,也怕得罪了他。這一頓飯,大概不下於劉邦去赴項羽的鴻門宴,勉勉強強低頭把飯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來,對夥計道:「我們櫃上會帳吧。」

  夥計正巴不得我們這樣的做,立刻鞠著躬連說是是。我在櫃上會帳,姚又平追了上來,向我低聲笑道:「我本來想搶著來會東,無奈那小子橫著眼看了我們,而且故意伸長了一條腿,攔著我的出路。我怕搶著走,會碰了他那兒,那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這樣,所以讓你搶先會了東。」

  我說,「我請你吃飯的,這未免口惠而實不至了。」

  我笑道:「老姚,我們是朋友哇。」

  我只說了這句,也沒有當著飯店帳房再向下說,就走出店來。我們對了火鍋子,吃了這頓羊肉涮鍋子,臉紅紅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樑上來。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熱得人肩膀沉甸甸的。雖然這是北方的嚴寒冬天,我們還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脅,反是覺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這時走出了羊肉館子,到了這冷的世界裡,舒出了一口熱氣,頭腦清醒過來了。向大街兩頭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裡飛舞。向近處看,那些房屋店鋪,還是若隱若現的,在白的煙霧裡,模糊一些朦朧的影子。向遠處看,那簡直是天地都成為一種白色。自然所有在這白色雲霧裡的人物,都寒冷著成為瑟縮的模樣。馬路上大雪鋪著,馬拖著鐵皮車輪在上面滑過,發出清脆的聲音。馬鼻子呼出來的氣,像兩道白煙。人力車夫,周身灑著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裡吐出白氣。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車夫,額頭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飛在頭上,歪曲著一絲一縷的細煙。北京城裡街頭本來寬,雪鋪在地上屋上,兩旁人家,各緊閉了店門,每段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廣場。三四輛人力車,車篷上蓋滿了雪在這廣場上,悠然拉過去。所剩的是兩旁杈杈椏椏的枯樹,和突立在寒空,掛滿了長線的電線柱。那電線在白色的世界裡攔空布了網,越是線條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領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盡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卻成了怕熱。到了這雪地裡來站著,仿佛輕了一身累。我們這一會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問,我們又何嘗不是和勞苦大眾站在反面。」

  姚又平笑道:「你處處倒表現了正義感。」

  我道:「表現正義感嗎?老兄台,你這不會讓那真有正義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嗎?」

  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著雪地裡四周看了一看,把這話鋒避開去。因笑道:「這樣大的雪,無地方可去。我特意約你在羊肉館子裡談談,不想遇到了那個高衙內式的惡少一句話沒說。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

  我道:「我們友誼不錯,我願意和你說實話。你這種向朱門托缽的行為,我有點反對。」

  姚又平站著苦笑了一笑,因點點頭道:「你這也是良言,不過……」

  他沉吟著,話還不曾說出來,身後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惡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將過來。我想,難道他還要和我們為難?勢逼此處,那也只有和他拚上一拚了。我便斜側了身子,兩手插在大衣袋裡,看他怎麼樣?他直奔了我們兩人而來,倒不曾橫瞪了眼睛,將手上的鞭子,遠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嗎?」

  姚又平被他逼著,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著臉色點點頭道:「我姓姚。」

  那少年笑道:「沒什麼,我和你交個朋友。我知道你是鐵翼隊裡的籃球名手。我現在私下組織了個籃球隊,打算把北京籃球健將都網羅了。我好幾次看你賽球,那遠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籃。」

  說著,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臉。在他可說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驕傲的樣子,也讓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麼話去拒絕他的邀請。又平聽了他那番話,早是帶了七分笑容,便向他點點頭道:「你閣下貴姓?」

  他道:「嚇!你這人腦筋太簡單。剛才在館子裡,我那馬弁,不是告訴了你們,我是倪大少爺?我父親是北京第一位紅閣員,你應該知道。」

  姚又平點點頭笑道:「台甫怎樣稱呼?」

  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員,他們都稱呼我倪五爺,你也叫我倪五爺就是了,也沒有什麼人敢叫我的號。」

  我在一邊聽到,大為姚又平難受。他這樣說話,不是找人交朋友,簡直是教人來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說話,他若和我說話,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並沒有什麼感覺,卻向那人笑道:「五爺組織的球隊,現在有多少球員了?」

  他這一聲五爺,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過是他的朋友,我無權干涉他這樣做。便叫道:「又平,再見了,我先回去。」

  說著,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開了。我在風雪中,穿過了幾條冷靜的胡同,一口氣奔回家中,走進我那破書房,卻見胡詩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爐烤火。我道:「怎麼樣,會開完了?」

  他笑道:「愛好文藝的人,究竟不是那樣熱心,會沒有開成,改期了。我順路到徐先生家裡坐談了一會。我在胡同裡走著,作成了一首詩,當時寫給徐先生看,請他改,徐先生大為高興,說我可算是泰戈爾的再傳弟子。」

  說到這裡他把頭連晃了兩下。我脫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爐邊,向他笑道:「哪個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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