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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再試驗一次(2)


  華傲霜道:「那就是了。你在這種情形下,就應當去作最後一次的試探,看看到底是不是個近視眼?」

  楊小姐又開始翻弄著《聖經》了,笑道:「怎樣試探呢?他這個人真是難說的。」

  說著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華傲霜道:「你不是說約我進城,一路到那個女戲子程小秋家裡去嗎?」

  楊小姐道:「原來華先生對這事感到興趣,所以我就問上一聲。」

  華傲霜心想,這孩子自己何嘗不想去,把責任推在我頭上,便笑了一笑道:「我事外之人,感到興趣就感到興趣罷。」

  楊小姐笑道:「可是要問王玉蓮什麼事情,程小秋倒也是一脈清知的。」

  華傲霜頓了一頓,始而是想否認這句話,立刻轉念一想,若要自己的事作出一點道理來,那就不能不拉她一處,共同秘密,反正她也曉得,何必否認?便笑道:「那我也不否認,不過我不想辦出什麼成績來。」

  楊小姐笑道:「自然,那也不過盡盡人事罷了,誰又能說作出什麼成績來?」

  華傲霜不覺伸手拍她的肩膀道:「你終於說出你的心事來了。」

  楊小姐微笑著,本也想俏皮她兩句,可是念到她總還在半師半友之間,不可太少了尊敬,也就默然。

  但經了一度談話,兩個人的友誼可就突然的增加。當天晚上,楊小姐在這屋子裡談了兩三小時,第二日工作之餘,兩個人又在一處會談了三次。到了第三日,是華傲霜進城教書的日期,楊小姐在這個月內,又向學校作了第三度的請假。她也明知不會邀准的,只是托人給主任帶去一封信,自認請假太多,但出於無法,若再請假,願受停職處分。安置了一個旅行袋子,於是就和華傲霜一路進城去。到了城裡,還不過中午,二人在小館子裡叫了一頓面,就由楊小姐引著到程小秋家來。這雖然是一件不關乎時間的事,可是她們有了幾個試探一次的念頭,那爭取時間的心卻是非常的旺盛。楊小姐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還怕程小姐今天有日戲,會不在家,所以在路上走著,心裡頭兀自著急,總怕趕不上。

  到了程小秋家大門口,華傲霜先松了一口氣,原來並不是理想中那樣的名伶公館。大門雖像王玉蓮家一般的面臨著一片轟炸過的瓦礫場,可是並非洋房,乃是土牆下的一字門樓。遠遠看到大門裡一間不到兩丈見方的小天井,舊式的房屋,向外的屋簷,一排雕花屏門。想當年初有這屏門的時候,大概也是朱漆描金,於今呢,是什麼顏色漆的已分不出來。大木板上的漆,像害禿瘡人的頭一樣,一塊塊的剝落著。雕花格扇,百孔千瘡的露著透明窟窿。格子上的灰塵,積得有幾分厚,地面也極能和這種雕花門配合,濕粘粘的階上的髒水,和天井裡的髒水連成了一片,進了大門,先有陰森森的潮氣撲上人臉來。天井兩旁的廂房,木板壁東倒西歪,也都是灰黑色的。

  那堂屋裡也像天井裡一樣,不知是石頭或磚面的地,地上面是一層溜滑烏亮的浮泥。因為如此,所以堂屋裡也只有一張八尺見方的舊木桌,右旁邊是空的,左邊三張舊得脫殼而又發黑的太師椅,夾了兩張漏縫同色的茶几,這都起碼是五十年前的舊東西。華小姐立刻就想著,這位程老闆必定沒有王老闆那樣摩登,要不然,怎會住到這種房屋裡面來?楊小姐倒沒有理會她發生什麼感覺,由這堂屋後壁旁門穿過去,裡面便是重慶式的屋基,由坡子走上一片高地,大概房子是被炸毀了,地面空剩了屋基。臺階柱礎都在,卻是個空院落。靠後牆有三間薄瓦夾壁屋子,倒是洋式的。楊小姐站在院壩裡喊道:「程小秋小姐在家嗎?」

  夾壁上的白木架窗戶裡,有個梳著兩條短辮的女孩子,伸頭望了一望,笑道:「呵!楊小姐。稀客!快請進來坐。」

  說著由旁邊門裡迎了出來。華傲霜看她穿件半新藍布罩衫,上面再套著一件咖啡色毛繩短衣,倒也樸實無華,臉上大概是早上抹的脂粉,現在已經脫了一半了,尚有點淺薄的胭脂紅暈。長圓的臉,兩隻柳葉形的眼睛,不見得美,可也不怎麼討厭。然比楊小姐好看得多了。

  楊小姐道:「程小姐,我來介紹你一位好朋友,這是華傲霜小姐,大學教授,我們最景仰的一位老師。」

  華小姐沒有料到她這樣的鄭重介紹,只得伸出手來和程小秋握著。她將客人引進了屋子,先就笑道:「對不住,我這屋子擠窄得很,竟沒有一個讓貴客落座的地方。」

  她倒不是假話,這屋子也很小了,上面安張小木床,橫頭兩個舊竹凳子,架起兩三口箱子。臨窗一張小小的三屜桌,上面除了幾件化妝品,也有幾本書,和一隻花瓶。原來屋子裡只有一把椅子,來了兩位客,只好讓一位在床上坐了。華傲霜坐在椅子上,早把這屋子觀察了一遍,覺得她和王玉蓮同是唱老戲的小姐,這兩者之間的排場,就相差得很遠。當然,她就不會是一個公務員所不能追求的小姐,而楊小姐的姐夫也和她是親戚,更有一點可能性了。於是立刻替楊小姐增加了一種危險性。主人翁很是客氣,除了親自招待茶煙之外,還有個玻璃碟子,盛了一碟糖果放在桌上,自端一張方凳子在桌子橫頭坐了。她開始又向華先生謙遜了一句:「屋子實在窄小,談不上招待。」

  華傲霜笑道:「你若到我們窮教書匠那裡去看過,程小姐你就不會這樣謙遜了。」

  程小秋笑道:「是的,現在公教人員太清苦了。」

  楊小姐笑道:「可惜我年歲大了,要不然我也跟你學戲。」

  程小姐立刻將頭梳了兩下,撇了嘴道:「唱戲的人也苦呀。我們這還算是二三等的,你沒有看到那些去零碎的人,走來像叫花子一樣,這不但是抗戰以後如此,梨園行向來就是這樣的。你別以為當了名角的人,就坐汽車住洋房,那實在是有數的人。所以梨園行有句話,唱得好吃戲飯,唱得不好吃氣飯。有人唱一輩子戲,受一輩子的氣。」

  華傲霜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話了,怎麼會受一輩子氣呢?」

  程小秋歎一口氣道:「這是我們唱老戲的一大把眼淚,外面人是很少知道的。我們是受師傅的氣,受前臺經理的氣,受後臺管事的氣,受名角兒的氣,受捧角家的氣,甚至還要受場面上的氣,總而言之一句話,處處得將就人家。」

  華小姐笑道:「原來是這樣的環境,外人哪會知道,怎麼也會受名角兒的氣呢?像王玉蓮小姐是個名角兒了,這人也是個女學生出身,她會給人氣受嗎?」

  程小秋道:「平常我們倒也相處得來,不過一到派了戲碼子的時候,我就得讓著她一點。自然,我們是永遠當配角兒的,和她一路出臺,反正我總是唱在前面。可是到了她請假的時候,我就得想法子避免唱她的戲,我還得唱我原來的戲碼。」

  華傲霜望了她作個注意的樣子,好像不大瞭解。程小秋笑道:「華先生大概不知道這些規矩,我得加以解釋。比如我是唱倒第二這個戲碼的。她請假,我還是倒第二。她是唱青衣花衫的,我也是。有時候還要反串小生,和她配戲。她要不來,後臺管事常是讓我去唱她一路的戲。唱那最後一出,這個我們叫壓軸戲,她就不願意了。」

  華傲霜還是不大瞭解的樣子只是望了她。她又笑道:「我再舉一個例子,《武家坡》這戲,是華先生知道的吧?這戲很簡單,一個鬚生唱薛乎貴,一個青衣唱王寶釧。玉蓮要唱武家坡,那鬚生是她的配角,她不來呢,鬚生成了正角,我唱王寶釧,成了鬚生的配角。這情形,為了戲子的身分完全不同。若唱倒第二,那沒關係,若唱壓軸呢,玉蓮就疑心我要搶她台柱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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