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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相對論(3)


  楊小姐愕然的望了主人道:「談這樣高深的問題,陸太太是研究物理學的?」

  華傲霜笑道:「陸太太開玩笑的,無非說說人情世故,要持一個相對的態度。」

  楊小姐道:「怪不得我聽到說一句認真是吃虧的,那也的確不錯。我就為了對人作事都太認真,反弄了一身的累贅。」

  華傲霜聽她這話,就知道她是提到那位姐姐死了以後的姐夫,不免對她身上注意了一下。她穿了一件淺灰色呢布夾袍,周身滾了紅邊,罩著一件窄小的大紅毛繩小背心,身腰緊束著,胸前又微突著兩個乳峰,頭髮垂著腦後,燙了半圈雲鉤,看她的側面,皮膚白白的,鼻子高高的,看不到她臉上那些麻子,覺得她那苗條的身材,也極是摩登的。這就聯想到若不是她臉上有那些缺點,這種人才,還怕沒有人跟著後面追求嗎?因問道:「昨天你又整天不在家,還是到令親那裡去了?」

  楊小姐雖覺得話裡有話,但對於自己追求姐夫的事,向來也不瞞人,這也無庸避諱這個生客了。於是臉色正了一正,歎口氣道:「我看這一份職業,要在幾個外甥身上犧牲了。昨天可不是又請了一天假?我就是對於姐姐托孤的一件事,太認真了。我姐夫進城去要耽誤兩三天,臨行之前,寄了一封信給我,讓我去看看孩子。你看,我真是心軟,接了他那封信,我的心就飛走了。」

  華傲霜道:「令親在城裡有職務嗎?」

  楊小姐聽了這一問,把臉上的痘疤,每個都漲紅了。搖搖頭笑道:「有什麼職務?他叫不自量。他有個遠親,是個唱老戲的女孩子,他妙想天開,對人家轉念頭。人家是錢上爬過來的人,會把你這麼一個窮公務員看在眼裡?可是他憑了這點親戚關係,以為總可以拉攏,那就隨他去碰釘子罷。」

  她聽說是個唱老戲的女孩子,立刻神經衝動了一下,身子起了起,注視著楊小姐道:「是個紅女伶嗎?」

  楊小姐道:「若在下江,那也是個很平常的人才。不過到了重慶,物以稀為貴,可不就是個紅女伶嗎?」

  華小姐道:「那是王玉蓮了。」

  楊小姐望了她有點透著奇怪,問道:「華先生怎麼知道是她?」

  她臉上也有點紅暈,笑道:「我是知道有這麼一個紅女伶。你說是紅女伶,我猜就是她了。」

  楊小姐笑道:「你猜得相對的準確。但不是她,是她的配角,程小秋。這就教他癲蝦蟆夠不著了,還有那資格追求王玉蓮嗎?」

  華傲霜說過之後,心裡也是好笑,提到唱戲的,我怎麼就想起了姓王的?可是楊小姐把她倒看得更高高在上,因一撇嘴道:「又有什麼了不起呢?可是你也把令親太看小了呀。」

  楊小姐微微歎了口氣道:「男人就是這樣,凡是在他面前搭架子的女子,都認為是天神。無論那個程小秋不把這個窮公務員看在眼裡,就算人家答應和他結婚,人家在戲臺上唱戲,有人伺候,回家來,更有人伺候。她若到了我姐夫家裡,沒有人伺候也罷了,還要伺候三個孩子。人家肯幹嗎?她就對我說過,那三個孩子應該想個辦法安頓,不應該拖累我這個作小姐而且又有職業的姨。」

  華傲霜聽了這話,倒像很吃驚似的,望了她道:「你和那個唱戲的女孩子見過面的嗎?」

  楊小姐道:「我們都是親戚,自然相識。她對於我那個糊塗姐夫,倒是相對的認識。」

  陸太太坐在一邊,望了她們微笑。華傲霜問道:「陸太太有什麼批評?」

  她笑道:「我聽著這相對的這個名詞,還不大十分明白。比如說這相對的認識,和相當的認識,有什麼分別呢?這種事情,似乎談不上物理學。」

  華傲霜笑道:「相對和相當,那自然有分別。相當認識,那是說大概是準確的。相對的那就這個認識,或者對了,或者不對。相對論除了數理上的看法而外,還有哲學上的,倫理學上的,美術學上的,大概都以為是非屬￿各人主觀的判斷,這個是或非的事物,自然是存在的。但研究是或非,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看法。」

  陸太太對於這個說法,還不十分明白,偏著頭仔細想了想,笑道:「我有點明白了。比如說楊小姐令親,這個人究竟是糊塗是聰明呢?在楊小姐看來是糊塗。可能程小秋看來,是聰明。」

  華傲霜聽到這個說法,正待駁倒,但只身子起了一起,還不曾開口,陸太太又接著說了,她笑道:「若是反過來說,那程小秋看到令親家裡三個孩子是討厭的累贅,面楊小姐看來,是可愛的小天使。」

  華傲霜連連的拍了兩下掌道:「這個轉筆,下得十分的好。」

  楊小姐那一片麻子上,又個個透露著紅暈,垂了眼皮,微微一笑。在她這一笑中,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猛然看來,仍不失為嫵媚。華傲霜也就對她注視了一下。楊小姐搖搖頭,臉色正了一正,因道:「我的行為,那是很可能教人家誤解的。其實和我比較熟一點的人也都知道,我是為了死去的姐姐,不得不常去看那幾個孩子。這件事,也許程小秋都有些誤會。哪天我也去見見她,把這話和她說明。」

  這句很平淡的話,卻引起了華小姐很大的注意。突然將身子一挺道:「你有這個興趣嗎?我們哪一天同路去看她,好嗎?」

  楊小姐笑道:「華先生,也是崇拜這種舞臺人物的?其實和她說起來,你就會發覺她的教育程度要和我們談話,還差得相當的遠。」

  華傲霜笑道:「我的用意,無非要觀察這唱老戲的女孩子,研究是一種什麼思想,程度高低,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楊小姐這就連續的想著,那些女孩子究竟有什麼思想,那和你姓華的又有什麼關係呢?但她口裡可答應著道:「好,我們哪天一路到戲園子裡去找她,順便還可以聽她一次白戲。」

  華傲霜道:「那當然是可以看到王玉蓮的了。」

  這句話說出,楊小姐與陸太太都恍然大悟,她是兜了個圈子,要去和王小姐談談的。可是這能和王小姐談出什麼道理來呢?當下兩位客人,沉了面色,有點現出了思索的樣子。華傲霜道:「我想她不應該太平凡吧?」

  楊小姐笑道:「這位王老闆,我倒是見過的,不像其他的老戲子,她很有點知識。不過就我的眼光而論,我的智識不也是很有限嗎?若讓華先生這種人去和她談話,那就會覺得她幼稚了。」

  華傲霜搖搖頭道:「我又有什麼了不得?」

  楊小姐笑道:「在我們看來,總是婦女界的先知先覺。」

  她鼻子聳著,哼了一聲,連連的搖搖頭道:「這話大可考慮,有人可就瞧不起我呢!」

  陸太太站起來搖了頭笑道:「談了一天,總歸還是一句話。」

  她二人有點不解,都呆望了她。陸太太笑道:「這還是相對論呀。」

  她二人想了一想,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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