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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相對論(2)


  陸太太笑道:「若是這位老先生說的話,並不虛偽,那末,華小姐對於蘇先生的態度,或有點誤會。我想這唐先生接到信,總是昨天或今天的事。那末,就是你說他到南溫泉那天寫來的信了。」

  華傲霜的確也為了這句話,把心事搖動了,沉吟著道:「誰知道他是真話是假話?不過這位老先生倒相對的不開玩笑。」

  陸太太道:「那就可見這話有因了。華小姐,我們雖是新交,你的為人,我是略微知道一點的。肚子裏缺墨水過少的人,你是和他說不來的。」

  華傲霜一面和她向家裏走,一面笑道:「那倒也不儘然。肚子裏缺少墨水的人,有時一樣有正義感。不過像那位金先生,搬出孔夫子來談合作事業,倒是有些讓人啼笑皆非。這一類人,最是讓我見了害怕。」

  陸太太隨在她身後,又默然了一會,因道:「我的意思,我們若經營合作社,少不了他這樣一個人在外面張羅,如進貨賣貨之類。若是華小姐根本不贊成這一類人,這話就不能向下說了。」

  華傲霜也沒有說什麼,只輕輕的在前面走著發笑。陸太太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也不便再說什麼。

  到了華小姐寄宿舍裏,華小姐打開房門的鎖,讓了陸太太進去,為了她個性的關係,屋子裏的床鋪書架都處理得十分整齊清潔。但也唯其如此,屋子裏有一種孤零的意味。那兩扇朝外的窗戶打了開來,迎面吹進來一陣清風,把靠窗竹桌子上一疊書翻得像轉車輪子一般,轉動了一部分書頁。華小姐立刻將桌上兩枚光滑的鵝卵石,在書堆上壓住。在桌上,除了掩蓋半截桌面筆硯和那堆書。另有個小燒料瓶子,口上還缺了一小角,插供了一束草本花,花是白色的,正如主人一般清冷。桌子旁邊有個竹幾,上面放了一隻熱水瓶和兩隻玻璃杯子。可是這熱水瓶只有望著時給人一點溫暖。主人因為客來了,將瓶子裏水倒了一杯敬客,不用說,手觸著杯子,可以知道水的冷熱。看來,那水瓶口和杯口上,不冒出一絲熱氣。陸太太接了那杯水,看看這屋子,對於主人的同情心,又不覺得油然而生了。她望了主人道:「你們這個環境,清靜誠然是清靜,不過像我這種身世淒涼的人,就住不下去。」

  華小姐笑道:「那為什麼呢?」

  陸太太坐在屋裏唯一的那張舊籐椅子上,端了杯子,舉目四望,笑道:「這還用得著說嗎?一切都增加了人的淒涼之感。」

  華小姐用一條舊的幹毛巾,拂著白床單上的浮塵,又把疊著的淡青川綢被面的被子,也整理了一下。陸太太道:「我佩服你,你這樣孤單的度著你的青春。你覺得這很安逸嗎?」

  華小姐坐在床上,笑道:「相對的安逸。」

  陸太太是不大知道科學的人,原不知道什麼是相對論。今天這一會子工夫,就聽到她說了幾次相對的,而這相對的一名詞,還是唐老先生提起了蘇伴雲說的。看看這位華小姐,對於蘇先生依然感到莫大的興趣。大概她辦合作社,不會真有那意思。戀愛失敗了,就在事業上去找寄託,戀愛有點希望了,事業又不會放在心上。她心裏想著,手裏端了那杯涼開水,只是出神。華小姐笑道:「陸太太,你對我這種清淡的生活,有什麼感觸嗎?」

  陸太太笑道:「是的,我想著你對於辦合作社的事,恐怕不能十分積極的,因為那是件煩劇的事,更談不到什麼清高。其實錢財這種東西,很難和清高兩個字混在一處。」

  華傲霜倒不否認她這個看法,兩手垂在懷裏,微微的歎了口氣道:「我的確有些躊躇。我們許多同事,還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情況下,繼續守著崗位,沒有走上第二條路,就是為了出了教育界大門,就慢慢的和清高疏遠了。並不是教育以外,就無清高的事業,正如你所說,錢財這東西,和清高兩個字混不到一處的。若是跳進第二個清高圈子裏,當然還是沒錢,又何必改行?你看到那位唐先生嗎,頭髮半白了,吃著紅苕稀飯,照樣的興致很好。他還有個八口之家的家累呢。他向來反對人改行,而且根本也不埋怨誰一聲。我一見到了他,我就增加對了教育事業的信仰。」

  陸太太將這玻璃杯放在桌上,搭訕著看看那幾枝野花。笑道:「他有別的什麼提議?你也是信仰的嗎?」

  華傲霜笑道:「相對的信仰。」

  說時,她還點了點頭,表示著這話的肯定性。陸太太笑道:「那末,你對於他提到蘇先生的話,你是不會疑惑著那全是撒謊的了?」

  她臉上雖還是帶了那分笑容,可是她又輕輕的歎了口氣道:「我一切不能瞞你。像他這種表示,也不過敷衍人情罷了。也許就是他為了到南溫泉去,感到太對不住朋友,所以寫信給唐先生的時候,順便提上了我一筆,其實是沒有什麼意思的。」

  陸太太笑道:「華小姐,不是我說你不對,我只覺得人生在世,對於每一件事情都過分認真,那是自己吃虧的。吃虧的方面,第一還要算自己容易生氣。」

  她對於這個說法,倒是認為對的,但是沉默著在想,還沒有答覆出什麼話來。窗戶外面有個人影子一閃,便問道:「那是楊小姐嗎?」

  楊小姐伸過頭來,向裏面笑道:「華先生,來了客?」

  她道:「請進來坐坐罷。我們是在這裏閒談。」

  楊小姐含著笑真個走了進來。華小姐介紹一番,因道:「這位陸太太,見多識廣,和她談兩個鐘頭的話,那比上兩個月的課還好呢。」

  楊小姐知道華先生有潔癖的,不敢坐在她床上,在門角邊一張小竹凳上坐了,斜望了她道:「二位在談什麼呢?」

  華傲霜微笑了一笑。楊小姐再回過了臉望著陸太太。她就笑了答道:「我們在談相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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