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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此道中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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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太太念的書雖和華傲霜不能作百分比,但合作事業上術語的來歷,多少也明白一點,她還不曾聽到人家說過孔夫子也是合作事業同志。覺得金滿鬥先生和人家談談合作事業裏面的經驗,也就很夠抬出自己的身份和本領了,何必引經據典,談上一篇理論?因之在他說得很高興的時候,就立刻看了金先生和華先生一眼。金先生還是作那個得意的姿勢,口角上銜著那支小玳瑁煙嘴子。緩緩的吞吐著煙絲。華先生呢,倒沒有什麼,只是淡談的一笑,陸太太笑道:「華先生,金先生在合作的技術上,那是十分內行的。我們先生在日,許多事都請教於他。金先生,你看這裏的情形怎麼樣?」 她怕這位專家還要繼續的賣弄文學,所以把話題引了開去。金先生道:「我已經說了,這地方很好,也許有人會這樣想,這裏全是些清苦人家,合作社的生意,不會怎樣好的。其實,那是錯了的。我們只要有法子進貨,就不愁沒法子推銷。而且我們把平價貨買進來,也並不在乎推銷。」 華傲霜聽過他引著孔夫子的話,「人人為我」 之後,也就疑心到這位先生有點神智欠清。現在再聽他這兩句話,完全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便想到陸太太說她丈夫在日,是常常請教於他的,難道比他還糊塗一層不成?這就隨著嘻嘻的一笑。金滿鬥先生卻沒有理解到人家為什麼有這一笑,還是繼續的談著他的學問經驗。笑道:「真的,我都是經驗之談。」 說著就把聲音低了一低,而且還掉過頭來左顧右盼一番,然後將頸脖子伸了一伸,才道:「這個理由,是很明白的。譬如說,市面上的毛絨洗臉手巾,賣六百元一條,我們合作社可以按著社員的單位,在統制機關,申請買進平價的二三十打,這種平價的價目,比如是合到三百五十元一條,那就是比市價便宜一半。會員要買去的,照理我們就算三百五十元。清苦的教書先生們,他要把這項消費省了,那就更好,我們賣給別人,四五百元還不是閉著眼睛賣出去嗎?這種收得的利益,無論是公算私算,都是辦合作社的絕大利益。所以這合作生意不同,有了貨倒不希望人人來買我們的。」 華傲霜究竟是忍不住了,這就笑道:「這就是人人為我了。不知道我為人人,金先生可也能舉一個例?」 他笑道:「這是人家常譏笑辦合作事業人的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八個字,原是一句重複的話,應當橫寫。於是從右看來,是人人為我。從左看來,也是人人為我。」 陸太太倒怕這類的話,讓旁人聽了去,不大方便,這就攔著道:「我們是談得太有趣,都忘記了來幹什麼的了。華先生你不必客氣,這個地方是你熟悉的,你看,我們應當要些什麼菜?」 這句話算是提醒了金滿鬥先生他才叫著叫茶房拿菜牌子來點菜。可是華小姐又已把她的老處女脾氣兜翻,她十分不願意和金先生這種人周旋,只是隨便和金滿鬥謙遜幾句,並沒有多說什麼。這金先生卻是難於終止他的賣弄,陪著兩位女賓吃飯,還繼續的談著合作問題。陸太太也看出了華傲霜的態度,好像對於金先生不感到興趣。便向他道:「我們對這些原則,大概也都明白,不敢說是我為人人,可也不致于完全成了人人為我。我們希望金先生和我們在實際上幫我們一點忙,例如到分配機關去申請配貨,也多得些便利。」 金滿鬥正拿了杯筷開始吃喝呢,這就一同放在桌子上,兩手按住桌沿,將身子微晃了兩下,笑道:「那不成問題,洪司長是我老師,我不出面則已,我若出面,這個不爭氣的學生,他總要幫忙的。他下面的陳科長,是我同學,大師哥這個禮拜日,還敲了我一頓,在我家點吃紅燒大鯽魚、紅燒獅子頭,晚上還陪他去看了一場話劇。大概我要請求他什麼事,那他是要不折不扣的答應我。毫無問題,毫無問題,這一類的事歸我負責就是了。」 他說話時,兩道眉毛不住的向上揚動,表示他那番得意。華傲霜看著,心裏卻喊叫了一百句市儈。金先生自己看了這一身穿著,已是有些顧影自憐,加上談起學問來,教授中有老師,也有朋友,這就很不弱。到了現在這個現實主義的社會,教授是最不足重視的一路人,因為他們解決不了生活問題之外,還要唱些高調。可是一到論起身份來,這些人還是可以尊重的。所以金先生在這物質與精神兩方面表現之下,他覺得自己便不是一個平凡之輩。他由政治上有辦法,又轉到了商業上的有辦法。他笑道:「在重慶的江浙幫上,我熟人很多。百貨這條路,我就是不願意幹,要幹的話,我隨便都插得進去。現在有一班湖北幫,他們也辦法很多,像棉紗行業之類,這還少不了他們。這些行幫,總都會給我一點面子。」 他說到這裏,將身子搖撼了兩下,臉上露出那得意的笑容。他扶起筷子來,將盤子裏的雞丁夾著嘗了兩塊。笑著搖搖頭道:「鄉下館子口味,是談不到的。下次華先生進城,通知我一聲;我再來奉請,吃頓江蘇小菜。有兩家江蘇館子裏的經理,都是熟人,可以把菜做得特別好一點。而且憑我這點小面子,還可以打個九折。」 華小姐聽著,真是有些不入耳。但是人家說奉請,總是好意,還能給人家惡意的答覆嗎?因之金先生大賣弄其身分的時候,只是含了微笑聽著,並不置一詞。 後來飯吃完了,金先生叫茶房算帳,華小姐一想,究竟也不過兩千塊錢,何必擾這位市儈一頓,便站起來跟著茶房到櫃上去會帳。陸太太也站起來向她招招手道:「華先生,我看這事,你倒無須客氣。金先生既是特意請我們,倒是卻之不恭。」 華傲霜還沒有接近櫃檯,金滿鬥已是搶著走過去了。只看他那姿態就夠教人予以白眼。他將煙嘴子銜在嘴角裏,兩手捏了兩把鈔票高高舉起,口裏為了有那煙嘴子,含糊著笑道:「小意思,小意思,不要不賞面子。」 說著他就把右手那疊鈔票向櫃檯上一丟。華小姐自視腰包裏所有,決不足與金先生比擬,在衣袋裏掏出錢來,徒然是現出了寒酸,也就只索罷了。那位金先生會過了帳,走回座位來,笑道:「華先生太客氣。其實我們這樣常在外面跑的人,吃小館子會一次小東,實在不足掛齒。」 說著取下他的煙嘴子,在桌子沿上輕輕的敲著煙灰,臉上沉靜著,帶了幾分莊嚴而又得意的微笑。 華傲霜趁他這無話可說,正要起身相辭。忽然有二三個穿西裝的人走了進來,大家不約而同的咦了一聲。金滿鬥已是走向前去,和一位穿花呢西裝的人握著手。那人笑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好極了,夠搭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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