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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此道中人(1)


  那位原名梁又棟,現在名發昌的梁先生。但那點書卷氣,也還不能完全消滅乾淨。他看見華女士滿臉透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道:「華先生,你覺得我這環境如何?」

  華傲霜見他是站著的,也就站起來。陸太太和梁先生初見,自也站了起來。梁先生笑道:「我實在是歡迎華先生到我這裡來暢談一番的。可是坐了下來,什麼招待也沒有,我又不便挽留了。說你不肯信,我現在最大的趣味,就是找往日教書的朋友,痛痛快快的談上一陣。華先生,你不見我改行以後,見著了你就覺得比往常要親切得多嗎?」

  她笑道:「那是什麼理由?」

  他歎口氣道:「我們在這個生活圈子裡,實在乏味得很。坐在一處,不是談物價,就是談吃喝嫖賭,那也罷了,我不愛談,我不談就是了。最討厭的,就是他們也要談天下大事,也要談學問。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上一陣,甚至彼此之間,還要起點爭論。我們坐在一邊插嘴是對牛彈琴,不插嘴又忍不住,真是弄得啼笑皆非。人長了一張嘴,除了吃,也就是說話,而且要說我願意說的話。可是到了這種場合,是不能那樣痛快的。自然,並沒有誰統制你不說。可是你說的那分難受的反應,實在還是不說,以免受了那反應的為妙。所以見著了同仁,我就很想拉到一處,再過那坐茶館喝沱茶、剝大花生快談上下古今的癮。到現在,我才曉得找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處談心,那也是人生幸福之一了。」

  華傲霜笑道:「這件事我總可以奉陪的。下次進城,我來約你罷。」

  梁先生笑著點頭道:「好極好極。見了我那些朋友,請為致意,就說我還沒有忘記他們呢。」

  華傲霜聽了他的話,倒為之十分同情,鄭重的握手告別。和陸太太同去看了一場電影,依然住在章公館裡。陸太太卻是言而有信,次日一同和她下鄉。陸太太在她寄宿舍裡住了一晝夜,將這學校附近的環境,都觀察了一遍。她私下對華小姐說:「這個地方,只有一個不像樣的合作社,那太不夠這裡住戶的需要了。我們若是辦得好一點,人家需要什麼,我們多少供給一點,那就有莫大的利益。」

  華傲霜對她這份樂觀,雖沒有加以疑慮,可是她一度和梁發昌談話之後,心裡又有點動搖。自己只是個老處女,在追求蘇伴雲失敗之後,那一度被燃著的心,應該冷淡下去。大概這一輩子,都和男人無緣的了。但是一個人生活苦下去,那沒有關係,另找點精神的安慰罷。而根據梁先生的說法,一個人若是只以找錢為目的,那行為是很卑陋的,在讀書的人看來,那是找不著趣味的。這麼一想,心裡對於辦合作社的事,就淡漠得多,這就隨了陸太太的意思去進行。

  陸太太在看得環境中意的時候,哪裡理會到發起人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在這日下午,她竟在這裡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金滿鬥先生。而這位金先生,也就極力贊助她們這一舉動。就於當日下午兩點鐘,請華先生陸太太在鄉鎮上小館子裡便飯敘談。華傲霜自不能違拂了陸太太的意思,在小館子裡一見面,心裡就這樣解釋了一下,不正是梁發昌所說,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那路人物嗎?

  其實這位金滿鬥先生,在普通的人看起來,倒是一表人物。他穿了一套墨綠色花點呢的西服,三四十歲的樣子,頭髮梳得溜光。長尖的臉兒,也並不黃黑,是個營養充分的樣子。伸出手來,露出無名指上一枚嵌了小粒的鑽石戒指。只是兩腮肉薄一點,額頭上有兩三道淺紋,表示了他善用心思。西服的兩肩,略略突出,也可想這是拍賣行裡買來的舊貨。他說一口鹽商的話而又勉強夾一兩句國語。他穿了西裝倒不忘舊習,見了客兩手抱著拳頭,拱了一拱,也許他這個動作,是故意要露出那芝麻大的鑽石吧?陸太太站在一邊,含笑介紹著。金先生就在西服口袋裡掏出個皮夾子,由裡面抽出一張名片,送到華先生手上來。

  她對於他的姓名,已是知道的,因為這姓名太容易記了。現在只去看那名片旁邊的頭銜,這就讓人感到金先生是真的名副其實的合作人員。上寫:南京全國合作事業專修學校第一期畢業,前第二事業專賣局科長,和平合作社總社協理兼第一分社經理,合作事業研究會常務理事。華傲霜看過了這四行,見後還有兩行頭銜,也就懶得看了。隨便和他點了個頭。他倒是很客氣,將她引到座位前,一定要她上座。華傲霜笑道:「金先生到這裡來是客,有點反客為主。」

  他笑道:「我雖住在城裡,倒是常來此地。因為這裡有好幾位權威教授,是我老師。尤其是馬博士,那是我最說得來的一位老師。」

  陸太太在說話之間,也就橫頭坐下來了,笑道:「金先生,從前就和我們先生合作過,辦事精明得很。」

  金先生笑道:「精明兩個字,那可不敢當。不過兄弟研究合作事業有年,對於這裡面的奧妙,多少懂得一點。」

  說著在下位坐了,取過桌上的茶壺茶杯,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陸太太道:「我今天遇到了金先生,把要在這裡辦合作社的事,對他說了,他極力的贊成,並願和我們合作。」

  華傲霜笑道:「那我們十分歡迎了。」

  她口裡這樣說,心裡就想著,這傢伙周身都是市儈氣息,和他一度談話,也就夠了,還要和他合作經營事業嗎?金滿鬥哪裡知道她的意思,覺得自己這一身穿著,就是一位活龍活現的經理人才,沒有不引起人家崇敬之理。便笑道:「正有幾個朋友約我在這附近經營一家穀業公司,反正是要常來的,我是很願意和二位效勞。」

  說著在身上拿出一隻漆皮煙盒子,一隻打火機,一隻小玳瑁煙嘴子。他從容的打開煙盒,彎腰起身向二位敬著煙。兩位都謝絕了,他在煙嘴子裡插上一支煙,銜在口裡,左手托了右手拐。右手舉著打火機,對準了鼻尖,將機子一捺,冒出火焰來。對於這個動作,他似乎很帶勁,好像表示在這個日子用打火機吸煙,已是難能可貴的事了。於是他將煙嘴子銜在嘴角,銜得向上微昂著,噴出一口煙來,從容的把那套法寶,再收到衣袋裡。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撼了身子,笑道:「古人說得好,人生以服務為目的,辦合作社就是這意思。孔夫子又說過,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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