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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苦惱的追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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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安東先生這一堂課,雖是不曾在課本上向學生講一個字,可是他所得的反映之佳,卻是近三年來所未有。他走下講臺,學生圍了他說話,走出課室,學生還圍了他講話。他看了這些戀戀不捨的高足,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有向了大家笑著道:「我今天又不走,大家有什麼話,下了課到我家裏去談罷。」 他說時,趁了學生偶然的疏忽,閃開了個空當,就走那裏沖出重圍,落荒而走。洪先生雖是去了,學生們還是站在空地裏紛紛的議論著。這個消息,也就很快地傳遍了全校。在全校最注意這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洪安東的好友唐子安,一個就是華傲霜小姐。她覺得像洪先生這種人,除了學問不談,就是他教書的經驗,也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他毅然決然把這個職位都犧牲了,那決非偶然。自然,他女兒病了,他賣書給女兒治病,那是一個最大的刺激。不過這件事,已過去很久了,他不在那個日子辭職,卻到現時來改行,顯著他也有了極大的忍耐。忍耐了一個時期,到了現時,實在忍不住了,所以終於改行了。這個忍不住,一定有點緣故,值得研究研究。她這樣想著,在得著消息的次日,就托便人和洪安東帶了個口信,去約他當日下午三點鐘,在街上小茶館裏會談。 這個小茶館,原是他們師生唯一的消遣之所。到這裏來,雖是泡上一碗沱茶,枯坐一兩小時的硬木板凳,但這並沒有關係。在這裏除忘記了柴米油鹽帳目之外,還可以把講義上的一切字句,也都丟在九霄雲外,總算心靈上得著充分的輕鬆。遇到了相識的朋友,可以像演說一樣的痛痛快快談上一陣,或罵上一陣。這年月最難得就是發洩苦悶,小茶館裏既可以發洩苦悶,那一分娛樂是不下於吃酒或看電影的。有這些原故,先生們倒不因為窮而犧牲這點樂趣。華傲霜因為嫌小茶館裏人雜,茶碗又是大家輪流的喝來喝去,就少於上茶館。最近為了生活的奮鬥,自己改掉了許多舊習慣,對於坐小茶館,也就感到興趣了。所以帶了個口信給洪先生,倒不問他是否履約,到了時候,自己就先到茶館子來了。 這裏自不免有熟人在座,她分別各處點了個頭,獨在屋子角上找一副座頭坐了。麼師泡了茶來,扶著碗蓋子,對門外來往行人閑望著,感到有點無聊。賣椒鹽花生的小販經過,就要了二兩花生,慢慢的剝著。那門口有副座頭,也坐了一位單獨的茶客,乃是柳北江教授。他是個典型的中國舊文人,穿了件毛藍布大袖長袍,養了一把半白的長髮,一把披在腦後。瘦削的臉子,嘴上略微有一撮小鬍鬚。他正斜靠了壁子上的一根柱頭,架腳坐在長凳上,口裏銜了一根竹子旱煙袋,煙斗裏插了半截土雪茄,要吸不吸的,不見冒煙。他偶然回頭看到了華傲霜,還是一個人剝花生,笑著點點頭道:「華先生,今天怎麼有閑來坐茶館?」 她手捏了顆花生,又將手對一堆花生點著,笑道:「柳先生,來剝幾個花生,坐到一處談談。」 柳先生不怎麼謙遜,一手端了那杯茶,一手捏了旱煙袋,走將過來,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來。笑道:「我很少見華先生坐茶館。」 她笑道:「一個女先生來坐茶館,那是引人注意的事,而且坐茶館唯一的消遣還是聊天,可是我就不長於此道。」 柳先生放下了旱煙袋,也取了兩顆花生剝著,笑道:「那麼,你今天到這裏來還不是偶然?」 她道:「我聽說洪安東先生要離開學校了,我想和他談談,到底為什麼這樣急於求去呢?」 柳北江將一粒花生米向嘴裏一拋,連連搖了兩搖頭道:「還不能算是急吧?我知道,他作最大的忍耐,也就有兩個月了。」 華傲霜笑道:「說到忍耐,誰不在忍耐著。就是昨天上午,我見到他時說是教的最後一課,以前沒有聽到他有什麼表示。這好像是突然發出的最大決心。這一個轉變,我疑心著或有什麼新的刺激。」 柳北江連剝著兩粒花生吃了,臉上帶了微笑。她問道:「有什麼新的刺激嗎?」 他道:「這就由於華先生少來坐茶館的關係,假使你常到這裏來,你在閒談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原因了。」 華傲霜道:「是些什麼原因呢?」 柳北江道:「那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原因也很多,一時也說不清。」 華傲霜道:「當然,不止一個原因,柳先生可以告訴我一兩個最大的原因嗎?」 他不剝花生了,在身上摸出一盒上等火柴,把它擦燃了,他將火柴插在土雪茄頭上,然後把煙杆嘴子送到嘴裏去吸,這樣他就把那半支雪茄吸著了。她笑道:「原來吸長旱煙袋,還有這樣一點技巧。」 柳北江噴出一口煙來,笑道:「一切是窮出來的辦法。你不見洪先生賣掉他所有的書,替他小姐割盲腸,若是在戰前,誰也不會想像到這件事的。」 華傲霜笑道:「請談入本題罷。他為什麼不能再忍耐一下呢?」 柳先生又噴了一口煙,然後歎口氣道:「其實,這些原因都是一樣的,不過洪先生家累太重,他熬不過我們。我們都是靠借支薪水過日子的,本月份的錢照例是十號以前支去一大半,二十號前後,再支那一小半,二十號以後那是幹耗著過日子。到了下個月一二號,無論如何,要動支本月份薪水了。偏是這兩個月情形有點特別,在四五號以前,會計處出納股很少有錢。其初大家以為是總務處推諉之辭,後來是學校當局表示,決計退避賢路,免得大家挨餓,大家才相信實在是學校裏沒有錢。可是寅支卯糧已成了習慣,如今弄得寅不能支寅糧,這情形就嚴重了。而且又想到若是為了人的關係,寅支不到寅糧,那就大可憤慨。這樣,自然就有人想著不幹這牢什子,真就會餓死不成?大概洪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 華傲霜道:「我的薪水總是到十五號以後才動支,所以我不知道這情形,尤其是這個月,我兼了幾點鐘中學課,先支了一個月薪,我沒有上會計處去打聽消息,越發隔膜。我也不是手頭寬餘,我想著能夠少去找一趟總務主任和出納,精神上也少受一次打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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