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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物傷其類(3)


  劉嫂道:「我水都燒得現成,那畢先生已經走了,和黃小姐請醫生去了。」

  說著,她把聲音低了許多,微笑著向了華傲霜道:「不用請醫生,黃小姐的病這就好了。她今天早晨,人就好多了,還喝了小半碗豆漿呢。」

  華傲霜也只是微笑。

  這日天氣很好,這樣早,霧就消散了。雞子黃的太陽,在東方黃土荒山上,擁了出來,照著窗戶外面敞地上一片橘紅色。華小姐心裡似乎感到空虛,想起談先生那件衣服,便親自送了去。到他宿舍時,他已上課去了,便將衣服托了同居的先生轉交,還是散著步走回來。這時霧已散開,鄰居們三三兩兩,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她感到非常無聊,取了一團舊毛線和竹針,端了一張木凳,靠門坐在陽光裡,閑閑的結毛繩。回頭看到劉嫂在屋子裡,點著頭把她叫到身邊,因問道:「從前沒有聽到說過這個姓畢的,怎麼突然的鑽了出來的?」

  劉嫂道:「浪個沒有?這位畢先生,以前就常來,不過不到這宿舍裡來就是了。黃小姐每月都把一半的薪水寄給畢先生,最近有兩個月,黃小姐沒有寄錢給畢先生,他也就沒有來過。黃小姐病了之後,教我打了個長途電話給畢先生,黃小姐怕畢先生不來,教我瞞著,不要說。」

  華傲霜道:「他們是朋友呢?還是未婚夫婦呢?」

  劉嫂道:「那說不上,看那樣子不是朋友。那個女人辛辛苦苦賺來的錢,肯經常白寄給人家去用呢?」

  華傲霜聽了這話,心裡未免拴著一個老大的疙疸,黃小姐年紀很輕,論學問,也還是高中畢業,就只長相差一點,就是這樣難找對象?女人長得不美,實在是要將就一點男人。這年頭,女人實在是需要男人,看黃小姐病得那樣重,有了這個姓畢的幾句安慰的話,她的病就好多了。她得了劉嫂的報告,手裡結著毛繩,就沉沉地想。劉嫂見她沒有話說,自也走開了。

  華傲霜繼續的坐著結毛繩,忘了一切。忽然有人叫道:「華先生,這大早就在這裡打衣服,加工趕造啊!」

  看時是同居的另一位楊小姐。她手裡提了一隻花布旅行袋,踏著腳下半高跟的皮鞋走著,有點不正常,歪歪倒倒的。她身上穿的一件棗紅呢子大衣,都斜披著一邊來了。因道:「楊小姐,這樣一早就回來了,是坐頭班車子嗎?」

  她走到了面前站住,搖了兩搖頭道:「我根本沒有進城。」

  華傲霜道:「你常說有個親戚住在這附近鄉下,你就常去,你又到親戚家去了?」

  楊小姐道:「可不是!滑竿坐不起,走去又走來,手上還提著這些東西,真是累死人。」

  華小姐道:「你到令親那裡,有什麼要緊的事嗎?這樣不辭勞苦。」

  說著向她微微的一笑。楊小姐很知道這一笑裡面,大有文章,但她認為華先生是個處女的老前輩,自己的事,大概同居的人十知七八,也用不著多事隱瞞。因歎了口氣道:「我還不是看我那死鬼姐姐份上。她臨終的時候,拉了我的手,流著淚說,讓我抱點委屈多多照顧她的孩子。這個印象,給我太深刻了,我不能不常去看看孩子。」

  華先生結著毛繩,眼睛望了竹針的尖端,一下一下的穿過線孔,口裡隨便的問道:「孩子都多大了?」

  楊小姐道:「頂大的十二歲,小的才三歲,共是四個,樓梯磴子似的,一個挨著一個。」

  華小姐道:「誰看守著這些孩子呢?」

  楊小姐道:「我姐夫自己照管兩個大的男孩,兩個小的女孩,交給一個年老的傭人。雖然如此,他還是煩死了。動不動就發牌氣。他本來是個窮公務員,哪裡會看孩子?這也難怪他。他弄得把事辭了,把衣物賣掉,充出一些資本,在鄉鎮上開了一片紙煙雜貨店。原來的意思,就是留在家裡看孩子,這倒好了,利上滾利,手上竟有了幾十萬。不過錢有了,小孩子可遭了殃。兩個小的,拖一片,掛一片,不成個人樣,兩個男孩子在中心小學念書,都留了級,在學校裡功課壞到了極點。回家來,整天在外面和野孩子們打架鬧事,臉上浮泥一層,下面是終年打著赤腳。姐夫看到,實在難受了,就寫信叫我去和孩子們收拾收拾。那個老傭人,是下江帶來的,還直不願意,說忙不過來,托我求主人給她川資,她要回家去。唉!這個家,真是一團糟。我去了一趟,想起姐姐在日,家裡井井有條,我心裡難過好幾天。」

  華小姐眼裡望了活計,繼續的問道:「令親為什麼不續弦?」

  楊小姐頓了一頓,然後撅了嘴道:「以前他說,又有那樣多孩子,哪個嫁他?而況他也四十來歲了。於今有了錢,架子大起來,他反要揀精挑肥,我看他一輩子不成。」

  華小姐道:「於今幾十萬資本,算得了什麼,搭什麼架子?」

  楊小姐道:「他那爿店,倒是開得很得法,在那小鄉鎮上,幾乎是所小百貨公司,也許有上百萬了。雖然這裡面多少含有一點命運的關係,可是也總算我這個親戚他肯苦幹。」

  華傲霜道:「雖然賺得幾個錢,可是家裡的孩子,弄得這樣一團糟,大概他自己也不會吃得好。這樣看起來,不過是天天看賬簿上的數目字過癮,這樣苦幹下去,有什麼意思呢?」

  楊小姐點點頭道:「可不就是這樣!」

  她把話說到這裡,似乎很感到興趣,索性把旅行袋放在地上,手裡閑著,抽出大衣袋裡的手絹,撲著身上肩上的灰塵。華小姐笑道:「你這樣不辭勞苦的和他去照應孩子,他一定很感謝你的了。於今這年頭,就是胞妹于胞兄,也未必肯去替他照顧孩子。」

  這句話,打動了楊小姐的心,她一覺眼圈兒一紅,立刻掉轉身去,將背對了華先生,用手絹去揉擦著眼睛。很有一會兒,她才回過臉來,答道:「我只是看我死去姐姐的情分上,對生也好,對死也好,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世界上就有那些腦筋簡單的人,專門在表面上去研究問題。」

  她說到表面那個名詞的時候,略微頓了一頓。但她轉變得很快,立刻接下說了去研究問題四個字。華傲霜可是有心逗引她的話的,她口裡說著什麼,心裡蘊藏著什麼,那全是明瞭的,便情不自禁的答了她,說道:「那不要緊,我們憑自己的本領去奮鬥罷。」

  她說完了,卻是一怔,原來這句答覆,雖已直中了楊小姐的心坎,可是在言語上,這兩方面可脫了節,而且我們這個名詞,是把華先生也帶進問題裡面去了。楊小姐呢,自然覺得是華小姐說得很對,不然她也不成為老處女了。不過自己臉上有麻子,華小姐臉上沒有麻子,何以她找不著對象呢?兩位小姐,都在想著,把話也就沒有說下去。楊小姐也怔怔站了一會,就提著旅行袋回屋子裡去了。這時,太陽越發升高了,橘紅色的陽光,已發白了,曬著身上有些暖烘烘的。她覺得黃小姐可憐,楊小姐更可憐,那葛太太未嘗不可憐。女人究竟不能缺少男人,而男人就是這樣對女人。她想著心事,結毛繩那竹針尖,倒在手指上紮了好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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