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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物傷其類(2)


  說著端起那碗白水野蔥湯,咕嘟著一口氣喝幹。於是放下碗來,嗄了一聲,笑道:「好美的湯,怪不得黃先生家裡的孩子,搶奪煮南瓜吃了。若讓我喝上一個月的稀飯,大概白飯我就能吃三大碗。」

  劉嫂收著兩隻空碗向外走,笑道:「還有那塊榨菜,我想切碎了拿來吃,倒不想到還沒拿來,飯就吃光了。」

  她說到這句話尾的時候,已走出了房門。

  華先生不能對她這話有什麼申訴。可是她將冷水擦了一把臉,又喝了一杯冷開水之後,她對了桌上一盞菜油燈坐著,卻是發生了一種不能形容的情緒。手撐了頭,靠著椅子坐坐,又仰了靠著椅子背坐坐,這卻想起談伯平先生那件衣服,就趕快拿來取出小箱子裡自用的針線,坐在燈下打補釘。這當然用不著多久的時候補釘綻好,把衣服褶疊著,放到一邊。於是兩手相抱在懷裡,對燈呆望著。那菜油燈浸的一根燈草,飄浮在燈油碟裡,真覺細小得可憐。所以燈草頭上吐出來的半寸火焰,實在沒有多大的光亮。她心裡就想到,就是在章瑞蘭家裡當一名老媽子,那物質上的享受,也比這好得多。若說圖名,靠教書出名,那真不是一個平凡學問的人所能作到的,而且這個功利主義的社會,可能給予我們任何一種榮譽的行為呢?至於利,喝白水煮野蔥,這就是利。她想到了這裡,把她已經收藏了很多日子的脾氣,又發出來了。好在這地方並沒有第二個人,發一點脾氣,也不要緊,伸出手來,拍的一聲,在桌面上打了一掌。這個僅飄蕩了一根燈草的菜油燈碟兒,究竟是膽小之流,就在這一拍之間,燈草挫了下去,立刻屋子裡漆黑。

  華先生恰不曾預備下火柴,搗亂了十幾分鐘,把劉嫂叫了來,才把燈點著。這也就驚動了隔壁那個病人,只聽到黃小姐接連的哼了幾聲。她望著壁子問道:「黃小姐,怎麼樣,好些了嗎?」

  這就聽到隔壁人哼了道:「不知道什麼病,燒的人都糊塗了。」

  華小姐向來不大願意進人家的病房,除了怕傳染,還總覺得病人房裡的情形,總是給人沒有好印象的。不過既和人家談話,就不能不去看看,轉過一扇門,便是黃小姐屋裡。她睡在竹板床上,棉被將整個身子蓋了,但那亂乾草一樣的頭髮,卻是撇了滿枕頭。那張黃面孔,卻又添了一些火紅色,兩隻眼睛凹下去兩個大框框,可也是紅的,那正是體溫增高所燒的。床面前那張小竹子條桌上,放了一隻藥罐一隻藥碗,一盞像自己所用的菜油燈。那燈儘管飄有兩根燈草,燈草頭結了花,沒人去剪,火焰短短的幾分,不大的黃光,更增添了這屋子裡很濃重的淒涼景象。黃小姐一件舊呢子大衣,由床腳邊墜了大半邊到地上,便上前將衣服拾起來,給她送到床裡邊。因道:「劉嫂作事,也是大意,看到衣服落在地上,也不撿起來。」

  黃小姐望了她,在枕上搖搖頭道:「我叫死了,她也聽不到,大半天也不進來一次。我死了也不會有人曉得。」

  她說著,兩眼角同時擠出了淚珠。華先生走近床一步,看著去床約莫有兩尺路,她不敢把這距離更接近了,就手扶了小桌沿道:「我回來了,就好了,你有什麼事你說一聲,我會替你叫她。你吃的中藥,是請中醫給你看的嗎?」

  她道:「昨天我就病了。葛太太說我的病恐怕不輕,給我介紹了一個中醫來看看。早上說著,上午就來了。那醫生是葛太太的親戚,看到我孤苦伶仃,一個錢也沒有要。華先生,你想,我們年輕人,好意思受人家的憐憫嗎?」

  說著,又流下淚來。

  華傲霜站在這裡,嗅到藥味,又嗅到病人的汗氣味,安慰了兩句,也就回房去了。坐下來,她沉沉的想著,只看了這桌上油燈的光焰,慢慢向下挫著。她將燈盞裡的一根竹片把燈草剔了起來,還是繼續的向燈呆望著。這裡並沒有什麼聲音可以點破沉寂,只有那隔壁屋子裡病人的呻吟聲,時斷時續的傳達過來。華小姐對於黃小姐的境況,雖是表示同情的,但是她愛清潔怕傳染的老脾氣,卻不為之少減。在這點同情的情態中,也只是想到一個青年女子,沒有家庭,沒有保護人,那實在是很淒慘的。她並不曾想到在行動上對黃小姐能夠有所幫助。那黃小姐也正為很少人幫助,那呻吟聲,恰也是草間秋蟲,自鳴自止,過了一會,她也就沉寂了。華小姐悶坐了一會,最後也就只有展開被褥去安寢。

  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窗外有個男子的聲音,問道:「請問,這是五號嗎?」

  她不覺心裡一動,誰在這個時候尋訪到這五號宿舍來?這裡是個有名的冷宮,這個男子的聲音,對於五號的婦女,有同一樣的刺激力量。把那個力求不管閒事的劉嫂也驚動了,她猛然的在屋子裡問道:「哪個?啥子事?這裡是五號,不錯。」

  那外面的男子道:「請問,有一位黃葉小姐,是住在這裡的嗎?」

  劉嫂還不曾答言,那位在床上睡著靜悄悄的黃小姐,哼了一聲,叫了一聲劉嫂。她答道:「是畢先生嗎?我們的信交到了,我來開門。」

  華傲霜想不到這位黃小姐,還有人冒夜來看她,這就輕輕地打開了木板窗戶,向外張望。隔壁鄰居家有光射出來,看到門外敞地上,有個穿青大衣的男子,手上提了一盞白紙燈籠。在不清楚的光線中,看見這人另提了一串東西,不言而喻的,那是病人的慰勞品了。劉嫂開了門,那人就先問著黃小姐怎樣了?隨後腳步及別的動作聲,知道這位畢先生已走進了黃小姐的房。他第一句就問道:「葉,你怎麼得了病呢?我來了。」

  那位黃小姐並沒有答覆。這讓華傲霜很覺得奇怪,她剛才還在說話,難道又睡著了。約莫沉寂了兩三分鐘,隱約又聽到息息率率的聲音,接著,那個畢先生,用了很柔軟的聲音安慰著道:「不要傷心,我很後悔了,你第一還是保養身體要緊。」

  他不安慰則已,這樣安慰了,卻聽到嗚嗚一聲,黃小姐哭了。自是以後,那男子百般的安慰,黃小姐在呻吟不斷的中間也還斷斷續續的答覆幾句。聽著那說話的接近,又聽到竹架吱咯作響,可知道這男子必然坐在床沿上和病人說話。這樣一種與華小姐絲毫無干的事,竟是把她聽得呆了。還是吹來了一陣寒風,吹得那盞油燈的火焰閃動,這才讓她想起,還不曾關著窗戶,且悄悄地關了窗戶,依然輕輕地在竹椅子上坐下了。為什麼要悄悄地?為什麼又要輕輕地?自己都不解,難道還怕驚動了隔著泥壁說話的人嗎?也是這位畢先生特地殷勤,說了那三個鐘點的話,還不曾走去。

  華小姐坐著,很聽了些時候,感著有點倦意,便去睡覺。然而人躺在床上,兀自睜了兩隻眼睛,卻是睡不著。揣測著時刻,約莫是夜半十一二點鐘,那人方才走了。自這時起,黃小姐不發呻吟聲了。華小姐在床上翻來覆去,反不如黃小姐睡得安穩。到了次晨早上,又聽到隔壁屋子裡在那裡軟語纏綿的,不曾停止,大概是那位畢先生又來了。華傲霜以為時間很晚,就趕快起了床,其實摸出枕頭下的手錶來看,還只有七點多鐘。心裡也就好笑,人家屋子裡來了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卻是鬧得這樣起早歇晚。心想,避開這裡罷,昨晚根本就沒有吃飽,早上應當到小鎮上豆漿店裡去吃些點心。可是這個啞謎,開門就被劉嫂猜破了。她一手端了一碟子白米發糕,一手端了一碗豆漿,進來,笑道:「那畢先生說,請華先生吃早點,都還熱著呢。」

  她道:「那我謝謝畢先生了,我還沒有洗臉漱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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