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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有所不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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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先生聽了這話,臉上罩了一層不高興的顏色,將身子扭了一下,就在他這一扭之間,身下坐的這張舊籐椅子,跟著吱咯兩三聲,歪倒一邊去。松先生怕是隨著倒下去,立刻站了起來。蘇伴雲笑道:「不要緊的,下面將繩子捆綁了椅子腳,倒不下去。我坐三四個月了,並沒有出過毛病。」 由這句話上,主人翁想到待老同學之簡慢,再看看這屋子裡一桌一床一椅之外,就是一隻沒有凳面的方凳子,架了一口洗面盆,屋樑上懸下來一盞電燈,沒有燈罩子,也就罷了,恰是罩子破了個三分之一的缺口,上面用張白紙粘貼著補了。由這盞燈上,聯想到當年同學的時候,每到考試以前開夜車的時候,自己沒有錢買洋蠟燭,電燈熄了,總是蘇兄送燭自己看書。 由這一點,更想到他許多幫忙之處,尤其是冬天裡自己棉袍子太薄了,蘇兄自己穿上舊皮袍子,將一件新作好的絲綿袍子借給自己穿。現在自己闊了,作一百件絲綿袍子還人家,力所能為,而現在待他卻是這樣簡慢,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對。把心裡對蘇伴雲的那番不滿,先減去了百分之五十,臉上的那分不快,也就隨著減輕了百分之五十,便笑道:「一個人自有一個人的事,大小輕重,別人是知道不到的。不過我總勸你到昆明去,你有什麼要辦的事,我替你代辦就是了,你總可以相信得過我。」 蘇伴雲心裡想著,我明天要開始到王玉蓮家裡去教書,我自然相信得你過,你怎麼可以和我去代辦呢?他如此想著,臉上湧出了一陣欣然的微笑。松子豐望了他,很吃驚的樣子,因道:「你以為我這是騙你的話嗎?」 蘇伴雲笑道:「你不要誤會,我發笑是因為這件事,不能托朋友去代辦。」 松先生道:「事情涉及個人的秘密嗎?」 說到這裡,他偏著頭想了一想。蘇伴雲笑道:「你也會相信得我過,不會有什麼秘密。我說不能讓你代辦的原因,你久後自知。」 松先生銜著雪茄吸了一口煙,笑道:「我想既一非秘密,二又不可請人代辦,三更是事後自知,像這一類的事,那也只有結婚和生孩子了。但我想,你現在環境中,不會有這類的事情發生吧?」 蘇伴雲笑道:「我很想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老友,不幸得很,沒有發生這件事情的可能。」 松先生淡笑道:「這樣說起來,九九歸一,你還是不肯和買辦經理合作。士各有志,我自不能相強。不過人家也是人情帳,若是我們不願幹,我們也當回復人家一個信,免得人家為了人情倒反而等著我們。」 他的話,雖還不失為委婉,可是他的臉色,並不和緩,嘴裡銜了那半截雪茄,只管吸著。 蘇伴雲本想接受著他要求,可是看了他那種不以為然的樣子,先有三分不愉快,再想到王玉蓮母女請去教書,是那樣誠懇,而王小姐也把老師這個名詞,叫得十分清脆。一天書沒有教人家,自己若是當面去說,固然不好意思說去昆明,說是不告而別,良心上也說不過去。由這一轉念,更回憶到王小姐所穿那一身素雅的裝束,就覺得這回味也夠陶醉,何況去當面教書呢?立刻之間,他轉了幾個念頭,也就越感到萬萬不能在最近期間離開重慶。於是就向主人笑道:「假如要我立刻就到昆明去,那我只好犧牲這個機會。老兄的盛意,我實在心領感謝。」 說著站起來捧出西裝拳頭,作了兩個揖。松先生也站起來拱揖回禮,笑道:「何必客氣,這倒是我強人所難了。」 於是坐下來又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夫人有所不為也,然後可以有為。你這個堅決的主張是對的。」 蘇伴雲笑道:「一個窮文人,似乎談不到此。」 主人翁默然的坐著吸了一會煙,然後起身道:「好,再談罷。」 說著他竟自走了。 蘇伴雲明知道主人十分不高興,以朋友而論,介紹一個職業不去,實在也無所謂。可是寄居在松先生家裡,伙食零用,都是他的,自己不找工作,還打算繼續的將人家吃下去嗎?好罷,立刻搬出這松公館去。松先生遭了這一回拒絕,憑什麼也不會挽留自己的,趕快設法子去。對的,儘管松先生說的是氣話,可是念書的人,必定有所不為而後可以有為。他這樣的一想,自己鼓舞了自己不少。當時掩上了房門,也就安然入睡。 到了次日早上,漱洗之後,就首先走了幾家書店,搜尋王玉蓮小姐可以接受的書本。為了新舊都顧全到,就買了一部《古文觀止》,一部《虞初新志》,一部《呐喊》和幾本新興文藝家的散文專集。其中一冊《呐喊》是舊攤子上收的,頗近乎海內孤書。雖書頁後面很破壞了幾頁,可也費了八百元。其餘的新新舊舊都有,共費三千二百多元。前幾天將一套不大穿的中山裝送到拍賣行裡,現賣了八千餘元。連日花費,用去了大半。這時陸續的買書,陸續的身上掏錢,將一大疊鈔票,逐次的消耗。就只剩幾張百元票在手上了。 原來的意思,是想買一種關於文藝的戲劇書,這倒值得考量,是屬理論的呢?是屬劇本方面的呢?是新的呢?是老的呢?他為了這問題不能解決,就留得最後再買。可是到了最後,卻只剩幾百元了。今天是決定不在松公館吃午飯的,這幾百元應當留著去吃飯,這書只好是不買了。他如此想著,深覺得身上還差七八百元為可憾。若再有這七八百元,那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心裡想著,還是在書市上兜了兩個圈子,才慢慢的回到松公館去休息一下。 到了十二點半鐘,是松公館開午飯的時候了,他覺得避開為妙,避開了也就不必回來了,徑直的到王小姐那裡去教書罷。於是將買的書,用一方乾淨的白布包了,倒是像一個學生上學,悄悄溜出大門。反正是到三點鐘才有事,特意走到很遠的一條街上,在麵館裡吃了兩碗湯麵。看看表,還不到兩點鐘,又到公園的茶社裡去泡一碗茶來消磨時間。帶得有書,喝著茶,展開書來看看,不知不覺也就混了一小時餘。原是自知心理作用,必定嫌著這三點半鐘的教書時間不易到來,索性連表也不看,儘管把書向下看去。及至實在耐不下去了,將表由懷裡掏出來看時,不料竟到了四點鐘。這一驚非同小可,包起書來,趕快跑到了王公館。 正好遙遠地聽到胡琴聲,是王小姐在吊嗓子了,又可飽上一頓耳福。這是來熟了的地方,無須加以考慮,逕自上樓,推門而入。王小姐架了腿坐著,手上端了一杯茶,等著胡琴拉過門呢。她看到蘇先生夾著一個大白布包袱進來,放下茶杯,立刻含笑迎著向前,點頭道:「蘇老師來了。」 蘇老師看她時,今天穿了一件半新舊的黑絲絨袍子,臉上並沒有搽胭脂,薄薄的抹了一層粉,頭上用淺藍色的絲辮束著頭髮,在左鬢上挽了個小小蝴蝶結兒,下面踏著一雙水紅緞子繡花拖鞋。便是這樣,也覺得另外有一番嫵媚。因向了她笑道:「我是遵守時間而來的,不妨礙你吊嗓子嗎?」 那個琴師坐在一邊,看到人來,他早是將琴弓向弦子中間一插,將搭在腿上的琴袋子拿起來,把胡琴裝入袋內,就站起身來。玉蓮笑道:「沒關係,你坐一會。週四爺,這是我老師,我給你介紹介紹。」 琴師便湊上前點一個頭道:「蘇老師。久仰了,我叫周子成,外號周天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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