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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救命要錢(2)


  唐子安道:「她本是優伶世家,在南京的時候,她有志向學,怕學校不收留她,改名換稱的進了中學。那個校長,和我是好朋友,學校到我家又不遠,我就在那裏擔任著英文課。有時,還教學生幾點鐘歷史。我教歷史,是當故事講的,學生非常之歡迎,所以直到於今,還沒有忘了我這個無用的老師。」

  洪安東道:「她還會來探望你這位中學校的老師,那真是古道照人。老實說,她要明白過來,她一天所掙的錢,比你一個月所掙的錢還要多時,她應該想到當年改名換姓到中學裏去念書,那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不讀書怎麼樣?讀了書,到我們這種程度,還不免挨餓;當年想盡了法子讀書,於今看起來,全是多餘的事。」

  唐子安道:「話雖如此,這民族文化的大纛,還要我們來撐著,我們寧可暫時窮一點,不可……」

  一言未了,卻聽紙窗戶外面有人叫道:「爸爸,快回去罷,姐姐回來了。」

  洪安東一聽是他第三個孩子的聲音,便道:「你姐姐回來了,就回來了罷,今天又不是什麼假期,回來幹什麼?還要我去接她嗎?」

  外面的人答道:「姐姐害病回來的。」

  洪安東不覺站了起來,拿起掛在桌沿上的手杖,向主人翁點個頭,歎了口氣道:「問題來了,我這個大女孩子,極有忍耐性,不是病得嚴重,她也不會回來。」

  說著匆匆的就向外走。他的三公子,紅著面孔,氣吁吁的站在籬笆門口,他將兩隻手插在舊童子軍的褲子袋裏,瞪了眼望著父親。洪安東道:「你姐姐怎麼了?」

  他道:「滑竿把她抬回來的,媽媽說請爸爸回去送她上醫院。」

  洪安東只覺心窩裏讓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也不再問話了,倒拖了手杖,就向家裏跑。

  他家倒不是泥夾壁的國難房子,乃是一家舊式大瓦房,共有三進院落,那房子是一明兩暗式的。洪先生住著這人家後進堂屋邊,一間左正房。前面花格的木窗扇,一律將紙糊了,屋子裏黑黝黝地。房子雖高,沒有樓,也沒有天花板,上面空闊得很,抬頭看見一行行的屋瓦和椽子,屋子裏涼氣襲人。洪先生因為屋子大,兒女多,又用了篾席,將屋子一隔二間,屋子裏是格外的陰暗。他們為了出入的便利,不走大門,由土圍牆的耳門裏進去,首先到一所有四具土灶的大廚房裏。也是同事而又同院的鄰居太太,在她灶門口燒火,看到他回來了,便道:「洪先生,你快回去罷,把你太太都急壞了,你的大小姐病勢來得很猛呢。」

  洪安東哦了一聲,他來不及說什麼話,他回到自己屋裏,必須先走到堂屋裏來。這堂屋的門檻,完全古制,高到兩尺上下。洪先生匆匆忙忙的向屋裏走,也忘記了有這門檻,只管向裏跑,腳被門檻掛住,人摔出去幾尺路,直挺挺地伏在地上,手上那手杖擲出去一丈多遠。他很快的爬了起來,連罩袍上的灰塵也來不及去彈撲,徑直的就向臥室裏邊走去。

  屋子中間放著熱天用的竹片小涼板,上面折疊了棉被條子,將病人直放在上面,病人身上蓋了一床被,只露了一叢蓬亂的頭髮,微微的聽到一些哼聲。洪先生掀開被頭來,只見小姐面色如黃蠟一般,半側了頭睡著。被頭一掀,她有了知覺,仰過了臉來,睜開眼睛,不曾說話,先有兩行眼淚流了出來,順著瘦臉向兩旁流,直流到耳朵邊去。她呻吟著道:「爸爸,我怎麼辦呢?醫生說,我害的是盲腸炎。」

  洪安東還不曾答話,洪太太由篾席隔的後面屋子裏跑了出來。她揚了兩隻長袍袖子,拍著衣襟道:「怎麼辦呢?瑞蘭害的是盲腸炎,非動手術不可。」

  洪安東站在女兒面前,呆了一呆,見女兒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這決不能讓病人失望,便毫不考慮的道:「不要緊,我立刻送她到醫院裏去就是。」

  洪太太道:「我也知道是這樣辦,可是現在醫院裏的規矩,一進門就要先繳一萬多元保險金,你這一下子工夫,哪裏去弄這麼些個錢呢?孩子一回來,肚子是疼得很。我在張先生家裏借了個橡皮熱水袋,在她肚子上覆著,這才好一點。可是這個病是不能耽誤的,最好今天就進醫病。」

  她說著話時,沉住了臉子,深深的鎖起了兩道眉毛,只管望了洪先生。他道:「當然是今天就送她去。」

  說著俯下身子來用手撫摸著女兒頭上的亂髮,低聲安慰了她道:「孩子,不要緊的,你在家裏還忍耐上一兩個小時。現在我到學校裏去,總可以設法籌劃出一點錢來。我拿錢回來了,立刻送你到醫院裏去。」

  說著抽身就向外走。他走出了門後,又回身轉來,見女兒還有側過臉來向門外望著,可見她期望之深。他又走到那病床面前來,見她有一隻手由被裏緩緩地展動著,等她把子由被裏伸出來,便握了她的手道:「你現在肚子不大疼了吧?你喝點開水罷,我回來就送你到醫院裏去的。」

  她沒得什麼說的,只是點了兩點頭。洪先生看到病人這種樣子,除了立刻去找醫藥費,也無以慰之,只得右手握住她的手,左手在她手臂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又和她牽了一牽被頭,方才走開。但走到房門口時,聽到她還重重的哼了一聲,然而他僅僅只回頭看了一看,已沒有工夫再去安慰她了。

  在二十分鐘之後,他已到了學校的總務處。這裏是和會計處合室辦公的,主任先生正和幾位辦事員,分據了四張寫字臺,在那裏工作。有的在打算盤,有的在用鋼筆填寫新式簿記,有的在謄寫表格。主任先生口裏銜了一支煙捲,面對了桌上新泡的一玻璃杯瓜片茶葉出著神。這瓜片茶葉,與其他茶葉不同之處,就是無論用什麼樣子的開水泡著,並不立刻沉澱;必須將杯蓋子悶氣了很久,它才一片一片的陸續下沉。總務主任見玻璃裏面的水是將綠才黃半勻未勻的顏色,頗是好看,而浮在水面上的一叢茶葉,正開始一片一片緩緩溜下杯子底。有時,這茶葉已沉到杯子底面,它又會自己飄了起來。而且它起來的時候,猛可的向上一鑽,恰是有趣。這主任先生他懂得許多經濟原則,如把應發的款子壓兩個星期,他可以在銀行裏作一批比期存款,而得到一分多的白來利息。十萬元的話,他就可以掙一千幾百元。但他卻沒有學過物理學,這茶葉沉下水底,又會自己飄了起來,這是什麼道理呢?他看了一會,就把兩個指頭夾著煙捲放到嘴唇裏吸了一口。

  便在他這悠然自得之際,洪安東先生進來了,他叫了一聲石先生。這位總務主任,抬頭看到,便站起來了。窮教授來到總務室會計室,這還會另有什麼事?他向洪先生點了個頭道:「請坐請坐!」

  洪安東道:「我是坐的工夫都沒有了。今天要請石先生和我幫一個無大不大的忙。」

  他微笑道:「這個月洪先生還沒有來預支過薪水嗎?」

  洪安東道:「今天並非來借支薪水。」

  說著搖著頭歎了口氣。石主任笑道:「先請坐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

  洪先生依然站著,不過走近了一步,和石主任隔了一張寫字臺的桌面,因低聲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的大女孩子突然的由學校裏病回來了,而且是盲腸炎。這是非送到醫院裏去開割不可的。這一筆款項,支三個月薪水,也不夠用,我也不能那樣不知進退,向你開口,會計處也不能寫上這一筆帳。但是這急忙之間,除了向你下個條子到會計處,那裏去弄這些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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