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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救命要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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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翁見兩位賓客都有些愕然,便向洪安東道:「你不要詫異,我把原因說給你聽,她是我的學生,而且也相當地尊敬我,我有話不妨直說。嚴格的說一點,化妝品就是摩登女子的生命線,她不會為了經濟恐慌,把她的化妝品出賣的。我們這教書匠呢,書就是我們的生命線,你現在突然的要把家裏的書出賣,是不是不如她,她還不肯犧牲生命線呢?」 王玉蓮在隔壁屋子裏聽了半天的話,始終不明白唐老師批評這位洪先生的行為不對,是為了那件事。聽那語氣之重,好像說是洪先生的人格有礙,這時算是明白了,原來人家不過是想出賣書罷了,便先笑了一笑。她這個笑意,也不過是說看得過於嚴重而已。洪安東伸手摸摸兩腮的胡楂子,先歎了一口氣,接著又笑道:「王小姐,你也覺得我窮瘋了嗎?可是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哩。我有我的想法,於今舊書的價格也很高,一部辭典,無論是那一類的,總可以賣五千元以上的好價,為什麼不賣?反正放在書架上,一個月也難得翻上幾回。」 唐子安點了點頭道:「你這話誠然,可是你有點知二五不知一十。你現在拿五千元到手上,能做多少事情?幾天之後,把這五千多元用光了,你的書是沒有了,你的生活擔子,可也未能減輕絲毫。」 洪先生道:「你這話是對的。可是我要賣書,當然不止賣一部兩部,要賣的話,就把所有的書完全賣掉,以便挹注一筆款項,也好拿了這錢去做些生財之道。譬喻說,我把所有的書都賣出去,得著十萬元,事實上應該不止,把這錢去擺個紙煙攤子,多少可以生些息金,那不比把將十萬元堆在書架上好的多嗎?」 唐子安指了洪安東向玉蓮道:「你別看洪先生是一位窮措大,他還是個擁資十萬元的資本家呢。」 洪先生笑著點點頭道:「誠然!我擁有十余萬元的資本,可是你這書架上的書呢?」 說著,將手周圍向他的書架上一指。唐子安笑道:「這話不然!我雖還有幾百本書,我根本沒有打算將它賣了,自然是一文不值;可是雖然一文不值,但在另一方面看來,它對於我又有一種不可估計的價值,那比賣了它高低的懸殊,就不可以道裏計了。」 洪安東向玉蓮笑道:「這話讓你老師一個人包說了。」 她笑道:「洪先生,我是不懂什麼。若依照了我的看法,書倒是保留著的好。你說賣來了錢擺香煙攤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賣得十幾萬元,生活上也不過鬆動三五個月。到那時,書去了,出加倍的價錢,書也不會回來的。再說,當教授的人,都賣書來吃飯,這現象不大好。在教育界的人應顧慮到這個大體。」 洪先生點了兩點頭道:「倒是你最後一句話,搔著了癢處。我們究竟忝為中華民族的知識分子,無論怎麼樣子的窮法,我們也得顧全大體。好,我不賣書了。」 說著,手拿起掛在桌沿上的手杖,重重的在地面上頓了一下,表示了他態度的堅決。 唐子安笑道:「那麼,還是實行唐先生的人生哲學吧!來,再加上半杯。」 說著,把杯子舉了起來。洪安東將手掩了酒杯口,笑道:「加酒大可不必,我就盡這酒杯裏的酒喝罷。」 唐子安依然把酒瓶子下半截捏著,舉了起來,因道:「你的酒量,比我大,不應該我能喝,你反是不能喝。」 洪安東笑道:「這有個原故,假如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去,我的太太,她會說我不知死活,家裏天天鬧窮,我還喝得爛醉如泥。」 唐子安哈哈笑道:「你不會說在唐子安家裏喝著不花錢的酒嗎?這年月是誰要不知死活的過著,誰就大有辦法。你不見司機先生千元以上一餐便飯嗎?」 他說著話,只管舉了瓶子不肯放下。洪先生在情不可卻之下,只得又伸著杯子,把酒接著了。 玉蓮看到這兩位先生,已在開懷暢飲,自己是無插言的餘地了,便向老師告辭。唐子安道:「照著你專程來到鄉下說,作老師的人,是應該留你吃一頓便飯。可是便飯這兩個字,在我們家裏,談何容易?應當說是不便飯才恰當一些。」 洪安東正放下酒杯,兩手剝了椒鹽花生吃,這就舉起一粒花生兩個指頭鉗了,作書空咄咄之態,在空中畫著大圈套小圈,點了頭道:「旨哉言乎!我們家裏來了客,關於吃飯,是大大的不方便。」 唐子安笑道:「這不便飯三個字,還不是你心裏那樣解釋,第一點,自然是腰中不便,無錢辦菜;第二點就縱然七拼八湊,煮塊豆腐,炒兩個雞蛋,也不便宜;還有個第三點,就是客人並不吃我們的飯,我們自己吃飯,正碰著客人來了,真有些不便讓人看見。例如今日早餐我們吃的是紅苕粥,一碗鹽水大頭萊,就遇到我們這位高足來了。教了幾十年的書,弄得這份寒蠢相,怎好見人?我們家常,就是這種吃喝,這樣的吃喝,不便見人,才可以說是不便飯。哈哈哈!」 玉蓮本來告辭之後,就要走的,當著兩位先生很高興地解釋這不便飯這個名稱,只好站定了微笑。洪安東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酒,緩緩地放下去,將手按了一下,笑道:「果然的,於今要說請人吃頓便飯,真非我們窮酸所可辦到。既要客人到了,很方便的拿出來;拿出來,還要便於見人,我們除了改行去當司機,或者當掮客,是不會有此可能的。」 唐子安笑道:「你所懸的目標,也太高了,何必要這樣好的職業。我們能在街上撐起一間大頭屋子,或者賣紙煙糖果,或者賣水果,手上有了活動錢,便飯就不成問題,客來買點兒醬肉,回一回鍋,再買三個雞蛋,炒上一炒,也就可以對付了。」 洪安東道:「我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剛才我說賣了書去擺紙煙攤子,你又為什麼反對呢?」 玉蓮一聽,這二位先生開上了話匣子,就沒有停止的時候,在這裏也決等不了他們告一段落,只好搶著說了一聲再見了,就轉身出來,向師母告別。唐子安正也是談得高興,只略微起身,向她點了個頭。 洪安東和主人翁慢慢的喝著那瓶酒,也是大有興致。聽到玉蓮走得遠了,便問道:「你這位高足,是人家的太太呢?還是小姐呢?看那樣子,手頭頗為方便吧?」 唐子安道:「會看不出她是幹什麼的?她現時在京戲班子裏唱戲。」 洪安東道:「她是一個女戲子?那倒真看不出來。自然,她年輕,又長得漂亮,一定是位紅角兒了。」 唐子安道:「大概每天唱戲得來的錢,等於我們一個月教書得來的錢,同是吃開口飯,其相差有如是之巨。」 說著,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搖了幾搖頭。洪安東道:「她應該不是戰後改行的吧?唱戲這項職業,並非是周年半載就以出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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