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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夢 回到了南京(6)


  飛紅笑道:「這是你特別客氣。你高興見我,在夫子廟任何館子裡填張條子,我不就來了嗎?」

  我笑道:「不是這意思,我願站在作朋友的立場上,和你談幾句話。」

  她站著低頭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好的。何必另約日期,馬上就可以。」

  我道:「但怕陶小姐應酬忙。」

  她道:「你願和我交朋友,我就耽誤幾處條子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到咖啡館去坐坐。」

  說著,她就轉身走進身後一爿咖啡館,只見滿街燈火。是我請她談話的,我雖覺得早不當舊調重彈了。可是未便違約,只好隨了她走進門去。那咖啡座上,燈火通明,人熱烘烘的,我越發難為情,立刻和她走進了一個單間坐著。我一看這裡,卻也非比當年的咖啡座,門簾子將白布變為綠呢的了,窗戶上掩上了綠綢窗帷。雖然中間還有一張小桌,這似乎是專為吃點心用的,而非為喝咖啡用的。旁邊除了兩張坐的沙發而外,另有一張長可四尺的睡沙發。綠絨的椅面,放著錦緞的軟墊。沙發面前放了矮幾,正是讓喝咖啡的人將杯碟放在上面,可以臥談。牆壁上半截,即是粉紅的屋正中垂下來的電燈,是紫色的罩子,映著滿屋都是醉人的顏色。桌上玻璃花瓶,插著一束鮮花,紅的白的,配了綠油油的葉子,香氣撲人。我站了還不曾坐下呢,飛紅笑著向我道:「這樣的房子,一個男子和女人坐在這裡談心,你想還有什麼正大光明的事談出來嗎?」

  我笑道:「既然如此,陶小姐何以約我這個一面之交的人到這裡來談話?」

  飛紅笑道:「唯其是一面之交,我才約你來談,若是熟人……」

  她雖然直爽,說到這裡,也透著有點難為情,拖長著字音,沒有把話說下去。恰好是茶房跟進來,問要些什麼。飛紅告訴他要兩杯咖啡,然後讓著我對面坐了。她笑道:「我竟是代張先生做主了。」

  我想著,在大後方的人,也許感到咖啡缺乏。我道:「那倒不,只要有錢,在大後方,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到。這一點,德國比不上,便是英國對我們也有愧色。」

  飛紅笑道:「好,我現在可以向張先生領教許多大後方情形了。」

  我笑道:「不然!我正要向陶小姐請教。」

  她笑道:「請教我?我一個當歌女的……」

  我搖搖手笑道:「不要談這一套。我之請教你,那是有原因的。我想,在秦淮河的人,難得跳出這沒有靈魂的圈子,把冷眼去看人。由我很客觀地看陶小姐,頗是合這個標準。所以我想問你最近一些所知的事情。」

  她笑道:「你說是個有靈魂的人,我倒是承認的,張先生打聽這類事情要登新聞?」

  我道:「不!這也不是登新聞的材料,我有點疑心,要搜羅戰時一些故事,由可歌可泣到醉生夢死一類的材料都要。將來寫出雜記來,至遲哪怕到我身後發表,也可以給天壤留點公道,給後人留點教訓。現在這工作依然在進行,所以我想在富有興亡詩意的秦淮河下,找點材料來。」

  飛紅算是領悟了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兩點頭。正好茶房送了咖啡在茶几上,她扶起茶匙在手,攪著咖啡,簇起了睫毛,看看咖啡上浮起來的汽煙出神。我且不打攪她,等她去想出要對我說的話。在這靜默的時候,我感到一點不安,紅燈光醉人的顏色,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迫使得我催促她一句,笑道:「不必想什麼整個的故事,你說你應酬場上新發生的感觸那就很好。」

  她點點頭道:「有了,還是說我們本行吧。有一位歌女,原來在南京是很紅的,許多人在她身上花錢都失敗了。後來她在大後方兜了個圈子,年紀雖大些了,但她是個天生尤物,還有許多人追求她。結果,她卻嫁了個商人。」

  我笑道:「這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了。」

  飛紅笑道:「你好像為她惋惜吧?那錯了!她發了很大的財,至少手上有一百萬元。從此以後,要大享其福了。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這位商人胸無點墨,原來是在南京賣燒餅帶開老虎灶的。只因為這位歌女的養母,當年在南京,常到這家老虎灶上去衝開水,和這位商人認得。到了後方,見他西裝革履,甚至於汽車進出,又有了這來往。連這女也和他有說有笑,一個賣熱水的人,對那紅歌女,只好望望罷了。沒想到談起交情來,他受寵若驚,就獻金五萬元。」

  我道:「這人頗也愛國。」

  飛紅笑道:「他非向國家獻金,是向歌女獻金。這歌女才知道他實在有錢,半由自願,半由養母做主,就嫁了他,於今正在托人在南京四處買地皮呢。你們文人,提起筆來,什麼都說得頭頭是道,就不如人家一個賣熱水的,在後方抗戰回來,人財兩得。我這點故事,你拿去渲染一下,也不下於賣油郎獨佔花魁吧?」

  我道:「他是怎樣發了財的?」

  飛紅道:「那由於他一個把兄職業太好,是個汽車司機。這司機專由海口子販貨到後方去,一個人忙不轉來,就教這個賣熱水的幫忙。不到一年,他手上有了二三十萬,脫離了那司機,改做水上的生意。把四川的山貨,用木船裝下去,回頭又由木船裝棉花上來,再過一年,家產就過百萬了。」

  我笑著了搖搖頭道:「這近乎神話。」

  飛紅道:「神話不神話,不必研究,反正其人尚在。當然,這裡面也有點機緣湊合。是他跑海口的時候,和一個在江口子上的跑外認識。他在海口上幫過那人的忙,所以那人在江口上免不了報答他一下,遇事給他一點便宜行事,所以人家發十倍的財,他也可以沾一半分光。」

  我想了一想,因道:「他發上了百萬財,還是沾人家一半分光?」

  她笑道:「這個原因,我們在敵後的人哪裡會曉得?」

  我笑道:「那麼陶小姐的意思,以為我應該曉得。」

  飛紅笑道:「你不曉得,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我道:「後方的故事,還要我到此時此地來問你,這新聞記者,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談一個此地之事吧。」

  飛紅又喝著咖啡,想了一想,笑著搖著頭:「一部二十四史,從哪裡說起,你必得給我一個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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