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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夢 回到了南京(5)


  我倒不覺來的怎樣荒唐,走進一座大廳,裡面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幾位新聞記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頭看見我,迎上前來,握著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來了。」

  我笑著還沒有答覆他的話時,他又笑道:「我說了,我們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張兄,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你不可不認識。」

  說著,他向對著本席上的一位女賓,招了兩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顯然是一位歌女。在我們這樣哀樂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戰期間經過一度長期的洗練,縱然對夫子廟這地方還有所留戀,卻是另一種看法。不料一番闊別,這番剛踏進這秦淮河畔,還是這老套,我經過揚子江兩岸,火藥和血腥氣還未消呢,我有點慚愧了。

  我正考量著這個問題,那位被介紹的歌女,已是離開席,向我面前走過來。侯先生介紹著,遙遠伸著手,在空中搖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樣子,笑了向我道:「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來的。當漢奸在南京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許多人要她來,她決不將就。不是為了交通困難,她早到重慶去了。你不要以為大後方不需要唱戲的小姐們,而她這一點志氣,是大可欽佩的。」

  那柳小姐到了我面前,本要待我說些什麼,不想侯先生說了這麼一大套的誇獎話,教她跟著向下說不好,靜候著人家捧場也不好,微微的低了頭,把臉皮紅著。我笑道:「要為國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慶去,在上海住著,一樣可以有所為。柳小姐哪裡獻藝?」

  說著話,我被侯先生拉著在席上坐下,他說他是代表主人翁的。那柳小姐只和我隔了一個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慶來的一批小姐們對門唱,當然是比不上,還請重慶來的先生們幫忙。」

  我道:「重慶也不出產皮簧戲呀。」

  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黃酒送到我面前,然後拍了我的肩膀道:「重慶來的人,是抗戰過的,那就大為不同呀。以往談什麼京派海派,於今不同了,新添了個渝派,等於出洋鍍過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嗎?老朋友,你就是鍍金者之一,可喜可賀,為你浮一大白。」

  我笑道:「那我就不敢當。我在重慶那樣久,一點沒有貢獻。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參與各種集會,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寫著名字,連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聞記者。這時候你要我受這一大杯酒,我豈不是受之有愧?」

  在座對面有一位嘴上蓄著小鬍子,穿西裝的同行紀先生,伸出手來搖了兩搖,然後正著臉色道:「暫不要開玩笑,我有一句正經話要提一聲。我們上海一班同業,自從八一三以後,就想到內地去,始終沒有走成。現在他們一個戰地視察團,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視察到黃河流域的上游,然後由那裡折回襄河兩岸,由公路到廣西視察昆侖關,還要到雲南邊境去看看。這實在是個壯舉,我決定去。」

  有位花白長鬍子的人,靠他坐著的,手摸了鬍鬚微笑道:「就是我,未嘗不想試試這一壯舉,好在走到舊戰壕裡去坐著吸紙煙,哼兩句西皮二簧,也全沒關係。反正頭頂上沒有飛機,對面也沒有炮彈。」

  那位紀先生,噘了小鬍子,不覺得把臉漲紅了,向大家道:「戰後視察戰場,這也是常有的事。」

  侯先生回過臉來,向柳小姐笑道:「現在到重慶去的直航飛機,倒不怎樣擠。這樣說,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願。」

  柳小姐倒沒有怎樣考慮,隨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慶,所以大家向那裡趕,現在大家都回了南京,還老遠跑去做什麼?」

  侯先生笑道:「你說的大家,連我也包括在內嗎?」

  柳小姐抿嘴微笑著。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圓圓的臉兒,長睫毛裡,一對大眼珠,臉上便帶了三分豪爽的樣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為這句話佔便宜,其實當歌女的人,總是靠愛上夫子廟的人捧場。縱然他不過是到歌場上去,花一塊錢,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們所須倚靠的。因為我們要人花錢,也要人捧捧場面。老實說,我們是生意經,要說不分男女老小應當愛國,這話我們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掙錢還是掙錢,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說我們到昆明重慶桂林去,為了是愛國,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賣藥趕集。那還漂亮些。我不大認得字,但也就常常聽到人說過,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這塊材料,於今陡然會好起來了嗎?好起來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來陪各位吃酒。」

  她一大串的說著,不覺把臉漲紅了。在桌上的人,好幾個鼓了掌,我也笑道:「並剪哀梨,痛快之至。」

  不過這位小姐的話,好像是有感而發,她笑道:「小姐這稱呼不敢當,我叫陶飛紅,外號張飛。當歌女的,無非是過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稱再提高些,無非是趕熱鬧賣臉子的人,狂些什麼?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對我們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們應當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以為中國成了強國,我們當歌女的也出過力。其實口頭上表功一番,好讓一塊錢一碗的茶賣到兩塊。那希望也可憐得很,談不上前途。」

  我聽她說到「貪天之功,以為己力」這八個字,就覺得這個歌女的書,還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內,必有芳草,不過像她這樣口沒遮攔,在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聽不入耳,應當照應照應她,免她吃虧,便故意把這話鋒扯開來。因笑道:「當年我們在夫子廟聽歌的時候,是兩三角一碗的茶,於今漲到一塊錢了嗎?」

  侯先生笑道:「你怎麼提從前的話。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廟茶館裡的茶,還只賣三個製錢一碗呢。」

  我道:「那麼奇芳閣的茶,現在賣多少錢一碗了?」

  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單問茶價?一切是這麼一個標準。不過人還是這樣一個人,不見得長了多少價值。」

  他說到這裡,倒有心要沾女人一點便宜,回轉頭來向陶飛紅道:「你說我這話對嗎?」

  她笑著點點頭道:「戰事一結束,人的肉長肥了,骨就變輕了,分量還是差不多,怎麼漲得價錢起來?女人還是要當歌女給人玩,士大夫階級,也……」

  她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是唱兩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吧,弄什麼之乎者也。」

  我聽了她這話,冷眼看看她的態度,覺得她坐在這酒綠燈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種啼笑皆非的神氣。雖然這裡三桌席上,有許多歌女陪酒,不減當年秦淮盛事,究竟時代不同了,她那種皮裡陽秋的話,絕對沒有人介意。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頗覺她的話,有點令人受不了,便藉故告辭。走出酒館只見滿街燈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著,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備包車上如飛的被拉著過來過去。這仿佛我回到了戰前的夫子廟,我伸手在身上摸摸,並沒有那裡有一道創痕,也許我過去幾年,做的是一場噩夢,並沒有這回事。不過我抬頭看時,有兩三處紅藍的霓虹燈市招照耀著,又證明了的確有那回事。

  因為面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燈市招,有四個大字,是「民主茶廳」。第二塊市招,稍微遠些,是「建國理髮堂」。第三塊市招,立得更遙遠,是活動的燈光,夜空裡,陸續的閃出字來,第一個字是「廉」,第二個字是「潔」,第三四個字是「花柳」,第五六個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國,廉潔,這些名詞,分明是戰前不常用的,於今茶廳理髮館都知道用來做霓虹燈招牌,不是經過炮火的洗禮,人民思想進步,曷克臻此?正在出神呢?忽聽得身後有人輕輕叫了一聲張先生。我回頭看時,正是那歌女飛紅,便笑道:「陶小姐,出來了?剛才那番快論,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廟,卻沒有遇見過你這種人。我冒昧一點,我想哪天約陶小姐談談。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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