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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夢 「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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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何兩手都有東西不算,右脅下還夾了另一小姐的手皮包呢,怎麼能去接她交下來的那把傘?這燙髮少年看到,卻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立刻搶了向前,笑道:「密斯吳,交給我,交給我!」 吳小姐向了他問道:「交給你?憑什麼?」 這老何見燙髮少年來搶他的差使,十分不高興。難得吳小姐肯維持老奴的地位,竟拒絕了他的請求。因笑道:「憑什麼呢?憑他這燙頭髮。」 吳小姐向燙髮少年瞟了一眼,操著純粹的一口北平腔,笑道:「這份兒德行!」 於是所有在面前的小姐都哈哈大笑起來了。老何道:「吳小姐,我右脅夾窩裡還空著,請塞在我脅下吧。」 吳小姐真把這柄傘塞在他脅下,正色道:「這傘是我心愛之物,你這樣夾著,別丟了它。丟了它我不依的。」 老何滿口答應道:「不會不會!」 那個穿桃色衣服的小姐也道:「你別只顧了傘。好容易,這把花帶了上十里路,你丟了我也不依你。」 老何半鞠了躬道:「不會不會!我負全責,一樣也不丟。」 於是大家繼續走了。這三位男士,全把鼻子聳了兩聳,向空氣嗅了幾嗅。這風正迎面吹來,好一陣胭脂花粉的摩登女郎氣味,那一位穿草綠色制服的少年道:「老何有什麼長處呢?除了他會見人鞠躬。」 另一個少年道:「他那副賤骨頭,誰學他?」 三人只管呆了嗅著下風頭的空氣。「喂!你們三個人站在這裡幹什麼?」 在太湖石後,隨了這話,鑽出一個女郎來。雙辮子,短旗袍,也和其他女郎一樣。只是既矮且胖,身材顯然不一樣。而且臉大如盆,粉塗著像抹了一層石膏。這三位男士竟沒有一個人理她,還是她走向前來,向三人笑道:「你看,昨晚玫瑰劇團排演《賽金花》,把我累得腰杆直不起來。」 說時,將一雙肉泡眼瞟了這三人,將肉拳頭反到身後,捶著自己水牛似的肥腰。燙髮少年望了她道:「賽金花戲裡,還有你一角。」 胖女郎又喲了一聲道:「你瞧不起我?我肚子餓了,想出去吃點東西。三位哪個陪我一下。」 一個穿草綠色短衣的道:「我們今天要討論到西北去的路線問題,恕不奉陪。」 她伸手將燙髮少年的手臂膀一挽,夾在脅下,說道:「前兩天你當了密斯劉的面,說請我們吃點心的,你也不能失信吧?」 說著把頭直伸到他懷裡來靠著。鼻子裡哼道:「你你你,真讓我這樣失望嗎?」 這燙髮少年到了這種情境裡,不軟化也不可能,只好隨了胖女郎挽手走去。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心想,白日堂堂,光陰不再,這些青年男女,就幹著這些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嗎?這一個問題,我研究了約十來分鐘,還不曾解答。卻見梅小白老遠的笑著走來,問道:「老張。你看我們朝氣勃勃,有何感想?」 我笑道:「我倒正要問你,你們收羅的這些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救國人才了。我有幾點疑惑,請你指教一下。第一,看他們年紀很輕,尤其是女士們,她們都受過什麼程度的教育?第二,舊道德是他們所鄙棄了的,他們信仰中心在哪裡?第三,我知道你必定答覆我,他們的思想很前進,但任何一種主義,不會教男子燙髮,女人塗著花臉似的胭脂粉。第四,貴處自然以這些青年是人才,且不問他們目前,對於國家,對於社會,無絲毫的貢獻。青年不會永久是青年,現在他們除了追求,不知其他。將來由壯而老,既無可追了,而學問能力一點沒有準備,又找不著一點信仰中心,這一大群擺在那裡也不合用,何以善其後?」 小白哈哈一笑道:「老夫子,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我一一答覆你吧。第一,這些男女雖不說受過高等教育,但多半是中學生。常識水準是不會低的,這就成了。我們這裡雜誌很多,他們天天看雜誌,還正在加油呢。第二,道德值幾個錢一斤,現在還值得一談嗎?中心思想,那也很難說,你焉知他們所行所為,就不能構成當代一種中心思想?第三,愛好是人之天性?女子可以燙髮,男子就可以燙髮。你不知道自然界的現象嗎?公雞的毛,必定要比雌雞的毛長得好看,雄蟲必定要比雌蟲會彈著翅膀響,這為了什麼,為了可以求配偶呀?至於女子多擦胭脂粉,這理由更簡單,因為『女人就是藝術』。而藝術可以不美的嗎?第四,這倒是我要啟示你的。他們受著我們的領導,走上這條路。他們壯而老了,也可以領導下一輩子青年。既可以領導青年,職業就不成問題了。」 我笑道:「領教領教!但對於國家社會,並沒有什麼貢獻,你還不曾答覆我。」 小白笑道:「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看法。你說他們對於國家社會沒有貢獻,可是由我看來,也可以認為貢獻很大。譬如什麼開募捐大會,我們這裡就人馬齊全,歌劇、話劇、舞蹈、唱歌,我們這裡,都尋得出角色來。甚至於戲館子裡賣票查票所貼街頭廣告,我們這裡全有人。」 我笑道:「我得挑你一個眼。廣告是你們貼的,我敢說,寫廣告的人,你們一定很缺乏。他們平常用的是鉛筆和自來水筆,國產毛筆,根本不合作。既不與毛筆合作……」 小白點頭道:「這個我承認,我們這裡的人,百分之九十,是不會寫毛筆字的。不會用毛筆,那有什麼關係?毛筆是落伍的文具。你去看看,現在哪個像樣的機關,不是用鋼筆和自來水筆?」 說到這裡,遠遠的聽了嬌滴滴的聲音叫道:「梅先生,你救救我吧。他們追我呢?」 隨了這叫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帶著笑容跑了過來。那女孩子跑了過來時,看她兩隻小辮格外的長,辮子上束了兩支白辮花,越發顯著她嬌小。小白對於她,似乎也十分垂青,因笑道:「怎麼了?有什麼事。呵!老張,我來和你介紹介紹,這是楊小姐,是我的妹妹。」 我笑道:「她姓楊,怎麼會是梅先生的妹妹呢?」 小白笑道:「這又何妨?只要彼此願意,什麼關係都可以發生。」 楊小姐鼓了腮幫子,將鼻子哼了兩聲,身子扭了兩扭,在小白身邊挨挨蹭蹭的道:「人家請你救救,你還開玩笑呢。」 小白道:「什麼事要我救?」 她還未曾答覆呢,只聽得後面屋子裡一陣喧嘩,男女出來一大群。有一位穿綠格子呢西服,頭髮梳得溜光的小夥子,被幾個人擁著直推到前面來。楊小姐藏在小梅身後,格格笑道:「你看他們來了。」 人叢中有人笑著道:「老梅,你還不動手嗎?楊小姐今天和小開結婚,你應當做男儐相。」 又有人道:「不,他是大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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