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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夢 忠實分子(3)


  那茶房笑著退出去了,我倒也休息休息。正在這時,門房外有人喊了起來,我出門看時,正是兩個茶房面紅耳赤,各晃著臂膀子要打架。我不由打趣他們道:「你們這就不對了。你們樓底下,掛著大字標語,『合群第一』。上得樓來,已經知道各層樓茶房互相不和。以三層樓而論,你們應該合夥做事了,怎麼又打架?」

  一個年老些的茶房迎著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們茶房工資很少,不能夠維持生活,各人湊點錢,販些香煙糖果,在旅館裡賣,這小子倚恃著和賬房先生有點關係,他要做九股生意,只許我搭一股。」

  我覺得這話,過於瑣碎,就沒有理他,自回房安歇。偏是左右隔壁,全有人談天,吵得厲害。其中右隔壁有個人說口西南官話,他道:「只要照著我這個自足社會的章程去辦事,無國不強,無國不富。」

  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提倡公道社會主義辦自給自足社的金不取先生。

  他住在公道旅館,倒也是名實相符。這位先生聞名久矣,卻不曾見面,於是我走出房來,在那房間前樓廊上面踱著步子。見那房門敞開,有一位道貌岸然的白須老者,穿了碧羅長衫,右手揮羽扇,左手捏了一串佛珠,好像是一位富而好善的財主。另一個人穿件老藍布長衫,上面還綻了幾個補丁。手拿一支竹根旱煙袋,斜坐在椅子上噴煙。聽他那口西南官話,就知道他是金先生。那老人道:「素聞金先生大名,是位廉潔之士。有金先生出來辦社會事業,我們捐款,卻也放心。」

  金不取笑道:「兄弟生平主張,是吃苦耐勞並重,因為光能吃苦,還是不行,只是節流並非開源。必定要注重耐勞,才可以做點事情。」

  「老先生,你看晚輩為人什麼事不能幹?洗衣、煮飯、織布、耕田,我都優為之。」

  老人道:「我們也久仰先生大名,決計邀集十萬元,請先生來辦自足學校。今天兄弟帶來的錢不多,先交金先生三千元作開辦費。」

  金不取聽說,立刻站了起來,舉著右手拳頭高過頭頂道:「我金不取,誓以至誠,接受這十萬元,實踐公道社會主義,興辦自足學校,盜取該款分毫,絕非人類。」

  那老翁十分歡喜,立刻打開身邊的皮包,拿出三千元鈔票來,放在桌上。那金不取,依然斜坐在一邊抽旱煙袋,並不曾正眼看上一下,老人也站起來,拱手托重一番走去。這位金不取先生送到房門口,倒回頭向桌上的鈔票看了三四次,就不曾再向前送了。隔壁房子裡,卻有個中年婦人,搶了進來,她穿了一套紫綢白點子衣服,塗了滿臉的胭脂粉。雖是胭脂粉底層,還透出整片的雀斑來。光著臂膀,套上兩個蒜條金鐲。我想金不取那分寒酸,還有這樣摩登的眷屬嗎?那婦人進房,兩手把鈔票抓著,放在懷裡。這位金不取先生,這時頗有點名實相違,他把手裡旱煙袋丟了,也做了個黑虎掏心的姿勢,在那女人手裡將那三千元的鈔票搶了去。

  低聲喝道:「你不要見錢眼紅,這是公家的款子。人家捐了款子,我們是要登報公佈的。」

  那婦人把嘴一撇道:「你這是什麼鬼話?哪一回人家捐的款子,你不是一體全收,自己用了?怎麼樣?有了這一批款子你就改邪歸正了嗎?你不要癡心妄想,以為那老頭子,也許有十萬塊錢沒拿出來,先要向人家作點信用,那實在用不著,你這件藍布長衫和這根竹子旱煙袋,已騙得人家死心塌地了!」

  金先生已是將鈔票放在椅子上,屁股坐在上面,頓了腳低聲道:「你只管叫些什麼?戳破了紙老虎,是我一個人倒黴嗎?這兩個月手邊沒有一個錢用,東拉西扯,天天著急,你還沒有嘗夠這滋味嗎?」

  那婦人道:「是呀!你既知道這兩個月我們嘗夠了辛苦滋味,現時有了錢在手,應該痛快一下,補償補償。」

  金不取道:「還有十萬元沒來呢。你不想這件大事辦成功嗎?」

  那婦人道:「廢話少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飽飯。」

  說著,他就大聲將茶房叫了去,因道:「你到隔壁館子裡去和我叫點東西來吃。」

  茶房道:「我知道,一碗光面,兩個燒餅。」

  婦人道:「不,前幾天我們吃素,現在開葷了,要一個栗子燒雞塊,一個紅燒全桂魚,一個清燉白鴨,要一個紅燒蹄膀,再來籠米粉牛肉。」

  金不取在旁插嘴道:「你怎麼要的都是大魚大肉?」

  婦人道:「你是嫌沒有海菜,好,添一個紅燒魚翅。」

  那茶房聽了這話,望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微笑。婦人道:「你以為我和你說笑話嗎?」

  說著,兩手將金不取一推,在椅子上面,拿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交給茶房道:「你先拿去交給館子裡,然後送菜來。」

  茶房見了一百元鈔票,立刻鞠了個躬去了。金不取道:「別忙走,帶一斤真茅臺酒來。」

  那婦人才笑道:「呵!你也饞了,曉得要喝真茅臺酒。我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就不該吃頓大肉大魚嗎?我告訴你,明天早上陪我到銀樓去買金鐲子。」

  金不取道:「什麼?打金鐲子?你知道,現在金子是什麼價錢?」

  婦人道:「管它值多少錢,反正是別人給你的鈔票,白丟了也不會有多少損失,何況還是買了硬貨在家裡存著呢?」

  金不取到了這時,似乎覺得門外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說話,便在燈影下連連向她搖了手,既皺著眉又低聲道:「唉!不要鬧,不要鬧,我陪著你去買就是。」

  我本也無心聽人家的秘密,只是偶然碰到這種事,打動我的好奇心而已。在人家那分外為難的情形之下,我便悄悄地回了房。

  可是這邊隔壁說話的聲音,又隨著發生了。我雖然想不聽,一來這是木板隔壁,隔不住聲浪。二來這說話的是上海浦東人,那聲音非常響亮。那人道:「這筆生意一定賺錢,我們的資本已經夠了。因為運輸困難,辦多了貨,也未必得來。先試辦兩萬元,有三隻箱子,可以把這些東西完全運來。到了本地呢,若像現在這種情形,我們可以賺三萬元。為了我們將來其他生意合作起見,我們暫時歡迎你先生加入一萬元的資本,你看至多不過是四十天的工夫,你先生可以賺一萬五千元,這樣的好事,差不多的人肯讓出來嗎?」

  這人一連串的說了許多,只聽那人連連的說著「是是是」。我猜想那是接受他的意見了。隨後,這位浦東人又道:「好,這一萬元我先開一張收條給你先生。」

  這樣子,他是轉過那入股的一萬元了。關於這生意經的事,我是個外行,也就沒有仔細向下聽了去。到了次日早上起來,我想著,離開這個公道旅館為是。把錢交給茶房,教他去算清房錢,信步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等著找錢,這就看到一個黃臉漢子,穿的筆挺的西裝,口角上銜了紙煙,也在這裡徘徊。他聽到我說的是外鄉口音,便向我點點頭道:「你先生也在做進口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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