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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夢 忠實分子(2)


  「無異議,無異議!」那四五個小夥子一齊跳起來答應。那壯漢道:「請冒村長對老百姓宣佈改良新村意見。」

  說著,他跳下去,就在這四五個喊無異議的小夥子當中,有一個人跳上石頭,我看他穿了一套嗶嘰短衣,舒適硬紮,沒有一點皺紋,口袋上照例是露出自來水筆頭。胸前掛一塊黑角布條,上面有四個發光體的楷書字,乃是「忠實分子」。他站定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挺了胸,昂起頭來,大有志氣淩雲之感。叫道:「兄弟蒙全村父老兄弟公舉為村長,實在不敢當。但這是公意,兄弟又不能推諉,只好勉為其難,關於改良新村的意見,兄弟作有二十萬字的宣言,回頭可以散佈。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第一要的是忠實,第二要的是忠實,第三要的是忠實。」

  圍繞著石頭的小夥子們,不問好歹,一齊鼓掌。冒村長倒不再多說,率了一批小夥子,進寨門去了。那幾個被綁的老頭被一班人推推擁擁,擁出了村外,老百姓看得莫名其妙,也就要進寨去。可是那群小夥子首先搶了進去,把門關了。老百姓叫開門時,有個肥胖小夥子,站在寨牆上,向大家叫道:「進村的,要一塊錢的入村稅。你們要進村的,各拿出錢來,領入村券。」

  老百姓聽了這話,不問男女老幼一齊叫起來,其中有一個婦人挺身出來向寨牆上指著道:「胖小子,你是什麼人?隨隨便便就關著寨門和我訛錢。」

  那人道:「我是新任冒村長委的徵收股長,你們能夠不聽村長的命令嗎?」

  人群中有個白胡老頭子,手舞長旱煙袋,抖擻著道:「你們說年紀老大的是貪污分子,都趕了走。換上你們來了,沒有別的,第一件事就是摟錢,你們不是貪污,乾脆,你們是硬要!你們忠實?」

  那胖子瞪了眼道:「老賊,你廢話少說。要不然我把你捆起來,照破壞新村秩序辦你。」

  這些老百姓聽了,越是氣,大家亂叫亂跳。可是這村子外面的牆很高,門又結實,實在無法可以進去。

  鬧了很久,天色慢慢的晚了,這些人既渴又餓,站得疲倦更不消說。其中有幾個熬不過的,就悄悄地向大家說:「雖然我們這一塊錢出得太冤,可是為了這一塊錢就讓他們關在村外,未免太不合算,縱然讓他敲了竹杠去,好在只是一塊錢的小事。」

  這話一說,十有九個軟化過來了。我在遠處站著,就看到那些被摒堵門外的老百姓,三三五五交頭接耳的商量。在寨牆上的人,也不止那胖子一個,有三四個人面上各帶了笑容,口裡銜著紙煙,在寨牆上擺來擺去。他們看到門外人是這種情形了,就有一個人伸出腦袋來向下面問道:「天快黑了,你們拿不拿錢出來?再不拿來,我們就要回家去了,那你們只好在露天裡過夜。」

  這些人就陸續地叫著:「我們買入門券就是。」

  於是寨牆上就有兩個人下來,一人手上拿一卷白紙片,一人手上提了一隻藍布口袋。這人逢人收錢,向口袋塞進去,那人就對交錢的人,各給一張白紙,這就算是入門券。這二三百一個沒落下,連那說不平話的老頭子,照樣給了一塊錢方才進去。我直看到這班人都進村子裡去了,也向前納一塊錢的捐,以便到村子裡去投宿,可是走到那裡,村門大開,並無一人把守,讓我自由的進去。我總還疑心著這裡有什麼機關不敢胡闖,在門內外徘徊了很久,看那裡面,實在寂焉無人,我這就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進門看時,路旁有座中西合璧的房子,裡面七歪八倒的躺了幾個人。有的睡在沙發上,有的伏在桌子上,有的索性倒在地板上,都是鼾聲大作。桌上是酒瓶菜碗,裝了雞鴨魚肉,骨頭撒在四處。有兩個穿著短衣的人,口袋包鼓鼓的,裡面藏著鈔票。我這就恍然,他們關門勒捐是什麼用意。便故意叫了一聲道:「各位先生,購入門券的來了,你們還有沒有?」

  那屋子裡所答覆我的,卻是呼呼的鼾聲,那幾個人全成了死狗,一動也不動。我笑著點頭,向他們拱拱手道:「你們打倒貪污分子的,可是你們並沒有人打,卻也倒在這裡。」

  可是我第二個念頭立刻發生,且莫窮開心,現在要趕快去找個旅館歇腳。不然,今晚徘徊在露天裡,倒教這裡的忠實分子疑心我不是好人了。順路向前,張眼四處觀望,早有一幢半西式的樓房,立在面前,一方「公道旅館」的招牌,在屋簷下高高掛起,這當然心裡大為痛快一陣。讓我走到這旅館面前,卻見白粉牆上,紅紅綠綠,貼了許多宣傳傳單,其中有一張,卻讓我格外注意。上面大書「大減價一星期」。比這大減價一星期六字,稍為小一點的,卻是下面幾行字,「本社在此三周中,按原價提取三成現金,作為慰勞前線將士之用,故實際上本社只收七成房價。諸君既住本來廉價之房,並未增加分文負擔,又能慰勞前方將士,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我猛然一看,仿佛這旅館減價了。可是仔細一想,他之慰勞將士是在原價上提取。雖說他已減收三成,可是旅客並未得一文錢的便宜。

  我正對了那宣傳品出神,旅館裡卻擁出了三四個招待,將我包圍起來,爭著道:「先生住旅館嗎?這裡大減價。」

  我雖不願進去,無奈沖不出這群人的包圍,只好隨了他們走。走進這旅館的大門,看到在堂屋正中,懸了一幅直匾,大書「合群第一」,我想旅館以合群的話來號召,倒也是對的,那麼,這家旅館,也許是最公道的一家旅館了。我認定一個面帶忠厚的茶房,由他引到三層樓上去。這茶房一面開房門,一面向我道:「先生,你算有眼力的人。到我這裡來,樓下和二層樓,全不能住。那樓下外號惡虎村,二層樓外號連環套,客人到了那裡,茶房就亂敲竹槓。」

  我聽了這話,大為奇怪。怎麼自己人說自己人壞話,因問道:「你們不是一個老闆嗎?」

  茶房道:「雖然是一個老闆,只有我們三層樓是老闆最親信的。他們都想拆老闆的台,好讓自己來開旅館。我們是忠實于老闆的,寧可把這家旅館白送給別人開,也不讓這些混蛋來揀便宜。」

  說著話引我進房。電燈明亮之下,倒也鋪陳齊全乾淨。只是牆上新貼了三張字條,一條寫著:「茲因電力昂貴,按房價酌加電燈費一成。」

  二條寫著:「茲因水價昂貴,按房價加茶水費一成。」

  三條寫著:「貴客如用鋪蓋,加收房價一成。」

  我不由叫道:「豈有此理!」

  茶房賠笑道:「先生覺得房間不好嗎?」

  我道:「你們門口貼著傳單,在這幾天內,提取房價三成,作為將士慰勞金,並不加旅客一文房價。現在你們把旅客少不了的水電鋪蓋各加上一成費用,正好三成,補償那損失,你們白得了慰勞的好名,負擔卻是加在旅客身上。借了愛國的名聲,你們又可以多做些生意,這好處都是你們占了。」

  茶房笑道:「先生,你縱然吃點虧,只有這晚的事,何必計較?」

  我笑道:「你這話倒是忠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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