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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夢 星期日(1)


  桌上放了一封信,墨蹟淋漓的,還是極新鮮的字跡。拆開來一看,上面寫著:

  *

  某某兄:

  今天又是星期,我們自昨晚起,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心,這一個星期日,決不打牌,但是怎樣消遣呢?看電影,是三年前就看過的影片,而且有一張片子在漢口還溫習過一次。聽京戲,聽我內人唱兩句,比他們好。聽川戲,我耳朵還沒有那種訓練。聽大鼓書,有些書,我都聽得能唱了,這真是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今天怎麼混過去?本來呢,每日辦公回來,未嘗不感到這時光無法消遣,但在街上兜兩個圈子,打八圈麻將也就過去了。

  星期日,尤其是無聊,街上兜圈子,人碰人,實在可以止步。雖然也還可以打牌,但這半月來,把第三個月的薪水,都預支來輸了一半了,實在應當變更作風,鄰居古松兄,就是變更作風的一人,曾花二十元置了一副圍棋子來代替中發白。然而我是一手屎棋,他又不和我下。此外,只有兩種辦法…… 我看到這裡,且把信先放下不看。心裡暗下想著,我這幾位朋友,除了以上所說的那幾件消磨時間的辦法而外,他們還有什麼辦法?而且還有兩種。因此,我總想有半小時之久,依然不得要領,只好再掀開信紙來,跟著看下去。

  那上面原來是這樣接下去的。兩種什麼辦法呢?第一種,我和朋友去借些書來看。然而這有一個最大的苦惱,自從幹這勞什子以來,書就成了仇人,一捧了書就要打瞌睡。白天睡足了,晚上會失眠的。第二種呢?倒也乾脆,就是買一瓶安眠藥水來,喝上一飽,死了拉倒,活了找不著刺激,又辦不了什麼事。哈哈!這到底是笑話,你不要害怕。我還有個第三條路,便是讓內人自己上菜市,買了一點小菜回來燒著吃午飯,請你先一兩小時來擺擺龍門陣。然後喝一兩杯大麯,吃著幹燒鯽魚,椿芽炒蛋,和蒜苗炒臘肉,飯後並請你和我們設計,下午怎樣消遣?你若不來,那些小菜我吃不了事小,這大半天日子怎麼過去呢?真不是假話。我欣慕門外山腳下打石頭的那些石工,早上便來工作,晚上回家洗腳睡覺,他決不發愁這日子不容易過去。宇宙待我很好,我太對不起宇宙。問題越說越遠了,但實際些,還是望你看到信就來,即請早安。

  弟吳士幹拜手

  *

  我看到了這封信,不由得大笑了一陣。一個失業的人,窮極無聊因而要自殺,那是可能的。一個有職業的人,而且收入相當寬裕,也要無聊得自殺,社會上的事就不容易讓人揣測了。然而這吳先生需要我去談天,也就情見乎詞。我只得把要做的事停止,前去訪問他。他所住的一幢上海弄堂式房子,上下三層樓,自然帶有衛生設備。而最妙的,便是上海弄堂式房子,由後門進出的習慣,這裡也有了。雖然他這幢房子,大門對了弄堂的空曠所在,然而他家還是由後門進廚房,轉到客堂間的後面去上樓。我轉過了廚房,就聽到前面客堂間,劈劈啪啪一陣播弄麻將的聲音。這樓下是另外一戶人家,我不便去探望。上了樓梯口,我叫了一聲士幹,他就在房子裡笑著答道:「請進,請進,我已經等久了。」

  我走進屋子裡去,見士幹穿了西服,踏著拖鞋,架腿坐在布沙發上,兩手捧了一張報看,他桌上也放了一張報,在社論欄裡,看到密密層層的圈上好幾行圈圈。我笑道:「士幹,你真是我們新聞記者一個好友,連社論都過細的看過了。」

  士幹放下了報,站起來笑道:「你所說是極端的相反,大概我有事的時候,幾天都少看報,至多是看看題目。到了我沒有事的時候,不但是社論,廣告我也看的。這對新聞記者無干。今天這張報上的社論,我就看過了三遍,最後我用墨筆把說理動人的句子圈點了起來。其實我對這國家大事,倒不那樣操心,只是太太帶老媽子買小菜去了,讓我等得太無聊。」

  說著,打開抽屜,取出紙煙聽來敬煙。他又呵了一聲道:「你戒了紙煙,還是抽一支吧,不抽煙豈不更無聊?」

  我笑著讓他坐下,問道:「你怎麼老說無聊的話?以前你太太沒來,你一個人住在旅館裡,你說無聊,還情有可原,現在……」

  士幹和我排坐著的,他伸手按住我的手,把頭就過來,對我耳邊低聲道:「現在我感到太太沒來以前,比如今舒服多了。我回來了,她天天照例是不在家,而……」

  他沒有說完,笑著搖搖頭。我笑道:「總是在外面打牌,而你又不能勸阻她嗎?」

  士乾笑道:「還不光是這個。消費方面,也感到家在故鄉和家在重慶,有十與一之比。假使太太在故鄉沒有來,我每月寄百十元錢回去,家裡要過極舒服的日子。現在重慶這個家,每月是一千五百元到兩千元錢的開支,家裡老太太,按月還要寄百十元去。加上各種應酬,簡直不堪想像,原來是在南京積蓄的幾個存款,帶到重慶來,按月補貼早用光了,這次過年,不是武公送我二千番,就是個大問題。」

  我笑道:「你倒有這老上司幫忙,好在他們也不在乎。」

  士幹道:「不在乎?現在除了兩種人,靠俸給生活的人,誰不是貼本?武公的就每月由八千貼到兩萬。」

  我道:「你說的兩種人,是哪兩種人呢?」

  士幹還沒有答覆我的話,只聽到一陣高跟鞋聲,吳太太掀著門簾子進來了,她雖然是三十以上的人,化起妝來還是很摩登的。新燙的卷雲頭,每個雲鉤式的頭髮,都是烏光的。在藍布罩衫外沿露出裡面紅綢長袍。她笑道:「呵,張先生來了。我上菜市去的,身上弄得髒死了。」

  其實,她那件罩衫,不但乾淨,而且還沒有一點皺紋,我已知道她說髒死了,是指著穿布衣而言的。我笑道:「吳太太親自上菜市買菜請客,至少,恐怕弄髒了絲襪子,真是不敢當。」

  吳太太在煙聽子取一支煙捲吸著,吳先生擦了火柴燃著。吳太太噴出一口煙來,笑著搖搖頭道:「絲襪子穿不起,不怎麼好的,也要廿塊錢以上了。張先生有朋友從香港來沒有,代我們帶一點東西來。」

  我笑道:「半天雲裡飛來飛去的朋友,我不大多。」

  此時樓下有人高叫著吳太太。

  她向士乾笑道:「你看,我一說話,把事情忘記了,你下去替我打幾牌,我去燒小菜。」

  士乾笑道:「豈有此理?我去打牌,你去燒菜,把來賓撒在這裡獨坐嗎?」

  吳太太道:「張先生當然可以去看牌。」

  士幹道:「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一對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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