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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夢 退回去了廿年(2)


  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間精神抖擻,笑道:「這還不算,最有趣的,同場的人有一個人換到了紅桃子同花和愛斯富而好,這兩位仁兄拼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還是我告訴他們,不必再拼命,翻開牌來,我是要賀錢的。連贏帶收和賀,一牌撈了個小兩百元。」

  說著,口裡銜了雪茄,兩手連拍一陣。當時陶科長進來了,那些科員不便作聲。只有這位胡科員來頭大,並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間說笑著。陶科長笑道:「胡兄如此高興,必有得意之作。」

  胡君連笑帶比,又敘了一番。我們這屋子裡,顯然又是一個階級,那邊儘管笑聲沸天,我們這邊,決不敢應他們一個字的腔。約十分鐘,那位向科長作九十度鞠躬的範君走過我們這邊來,我們也向他恭賀新禧。有的點頭,有的拱手。因為他的階級究竟還支配不了我們的飯碗,所以並沒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無求於我們,只是微笑著點了兩點下巴。我們有點瞧他不起,借著在桌子抽屜裡找稿件,沒有和他打招呼,他走過我面前時,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有和他賀新禧的義務,他也就過那邊去了。

  這時,那邊屋子,又來了幾位科員,我們這邊,也增加了兩名辦事員。這兩名辦事員,一位是司長的小舅子,年紀十八歲,一個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為了春節假後的第一天,也來畫個到。另一名是次長的堂叔,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來是常來的,來了照例不做事,科長向來也沒有交過一件公事他辦。他以為,侄身居次長,只給他一個起碼官做,十分牢騷,常把他一口的家鄉土話低聲罵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變紫紅,白色鬍鬚樁子,由紅皮膚裡冒出來,又露出一口長牙,真不大雅觀。

  這兩邊屋子裡,大小官員二十余人,各都坐著一個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箋寫信,或者看報,或者口裡銜了煙捲,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著部裡預備下的香片茶,輕輕的談著麻雀經,其間有兩個比較高明的,卻是拿了報上的材料,議論國內時局。我們這邊兩位錄事,將交下的公事寫完了,到隔壁屋子裡去呈給科長。今天也算打破了紀錄,學著隔壁屋子裡的科員,無事可做,我們也來談談天,忽然外面有人喊著「總長到,總長到!」

  立刻我們兩間屋子裡的空氣,都緊張起來,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點兒滋味。到了衙門裡,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著。那科長聽了這話,立刻把老花眼鏡取下,將衣架上馬褂摘來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個熱手巾把進來,捧給陶科長擦臉。他接過手巾,隨便在臉上摸了兩摸,打開抽屜,取出幾件公事,兩手捧著走了。這次科長離開,我們這兩間屋子裡談話的聲音,不是上次那樣高,但胡科員還是神氣十足,談那打撲克的事。約摸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向大家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

  大家聽說,轟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加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長走了,範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

  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

  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為什麼不和楊梅合作?」

  大家談笑著戲的消息,一窩蜂地走了。我們這屋子裡的人,也走了。只有我和一個李錄事,因一盤象棋沒下完,還在屋子裡。那個姓王的茶房回過頭來,向裡張望一下談笑著道:「該走了。」

  另一個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裡,整理零碎東西,答道:「忙什麼?這屋子裡暖和,多坐一會兒,家裡可以省幾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沒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

  我聽了這話,推開象棋盤,便站起來,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麼?我們多坐一會也不礙你什麼事。」

  王茶房道:「怎麼不礙我們的事?你不走,我們不能鎖門,丟了東西,誰負責任?」

  我喝道:「你說話,少放肆。難道我們當小辦事員的人,會偷部裡的東西嗎?」

  巴茶房道:「你不打聽打聽,商務司第三科,前天丟了一件皮大衣。一個姓楊的錄事,有很大的嫌疑。」

  他正收拾科長桌上的東西,仰著臉對了我們。李錄事跳上前,就向他腦後打了一個耳光,罵道:「混蛋。你指著和尚罵禿驢。」

  巴茶房掉轉身來,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錄事拉走。巴茶房追過來時,我們已到院子裡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門口大罵。我陪李錄事到了衙門口,埋怨他道:「你不該打那東西,他是陶科長的紅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狀,你受不了。」

  李錄事紅著臉道:「二十塊錢的事情哪裡就找不到?我不幹了。張先生,只是怕連累著你。」

  我笑道:「不要緊,我也看這二十塊錢的位置,等於討飯。不然,我也不會在部裡滿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長面前挑撥是非的話,我就到廣東去。那裡空氣新鮮,我還年輕,有機會還去讀兩年書呢。」

  我們分手回家,但我心裡,始終是替李錄事為難的。他一家五口,就靠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丟了飯碗,那怎麼是好呢?我想著明早到部,卻是一個難關。不想當這晚我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

  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過來說。我讓他坐下,拿起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笑道:「請喝一點,衝衝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的亡國奴。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吧。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一個叫化子呢,總比在這裡看茶房的眼色強多了。」

  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

  我且坐著,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

  我道:「你中了慈善獎券?要不,怎麼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

  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裡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裡,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人世幾逢口笑,走走,別錯過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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