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1898年戊戌變法維新運動的百年紀念,文史學界理該對之有所紀念。
戊戌和庚子兩件大事,中間雖僅隔一年,卻跨越兩個世紀。戊戌屬上個世紀,而
庚子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則是屬二十世紀開頭的第一件大事。其
實兩事應屬一事,沒有戊戌政變,便不會有庚子之役;若把它分成兩事,那便是
割歷史的聯繫。
描繪和記錄兩件大事的文學作品可謂多矣,其中最知名的作品端推正續兩部
的《孽海花》,「正」的作者為筆名「東亞病夫」的曾朴,「續」的作者為「燕
谷老人」
張鴻。兩部小說的宗旨都在敘述戊戌、庚子年間的人和事,但人和事都分散,
不像「大觀園」聚集在一塊,乃用一個女子作為引針穿線的人物,把眾多的人和
事串聯在一起,她便是賽金花。《孽海花》的書名並不是曾樸所首創,它是「王
魁負桂英」的故名。現在故名反淹而不彰,賽金花倒成為一位跨世紀的鼎鼎大名
人物;到今日我還在提起已死了一甲子有餘的名妓,實在也還是紀念戊戌一百年。
在《蘇州雜誌》上談賽金花,似乎與蘇州無關,其實不然。賽金花一生時常
自稱為蘇州人,能操一口吳儂軟語,而且自幼生長吳門,一些不假。自古蘇州多
產美女和名妓,在花業鼎盛的上海長三書寓中的「先生」們,無不都自稱為蘇州
人,即使不是蘇州人,也強學著蘇白來酬對客人。幸喜蘇州人最是落落大方,大
家說蘇州盛產名妓,從不以為忤。從明代秦淮河上的馬湘蘭、李香君、陳圓圓、
董小宛、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等起,哪一位不是自稱為蘇州人。蘇
州人便是那樣寬容大方,對此既不以為榮也不以為辱,只是聽之任之,縱其自然。
不像有些地方,會惹起公憤而大動干戈,累得龍陽才子易君左苦不堪言。再說蘇
州還產生一位玉潔冰清的美人,那便是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林如海先生不是一
位蘇州人士嗎!
賽金花自稱為蘇州人,但名聲一大,便有好事之徒給她考證籍貫和家世,考
得她的的確確是安徽徽州府屬的休寧人,姓趙,父親是一位抬轎的轎夫,這是千
真萬確的事。但是因為家貧,賣給蘇州養「瘦馬」的,那便生小在金閶橫塘之間
了。記得十年前全國各地掀起修地方誌的熱潮時,我應邀到休寧去參加《休寧縣
志》的定稿工作。
那是一次群賢畢至的盛會,會上我一時說歪了嘴,說《志》中人物部門還遺
漏了一位近代鼎鼎大名的名人,那便是賽金花。此言一出,坐在貴賓席上的一位
大人物立刻對我怒目而視,當我在發神經病,胡說亂道。我見機立刻不敢再發怪
論,也就敷衍過去了。回滬的時候,途經休寧的緊鄰績溪縣,我再也不敢提他們
縣誌中人物部門有沒有鄉賢胡適之博士其人。
賽金花在蘇州懸牌應客,嫁給洪狀元文卿作妾,跟著文卿持節歐洲諸大國,
居然以妓妾之賤與不可一世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合攝照片;倘此事屬真,賽二爺
的確大大可以自豪了。
賽金花從被養為「瘦馬」到洪鈞在京逝世盤喪回滬,作為洪家的成員,在蘇
州至少著籍了十多年,例以近代住在蘇州的他鄉人士,如雲南大理的李根源先生、
浙江餘杭的章炳麟大師,以及早一些的浙江德清的俞樾、浙江仁和的龔自珍,在
志書上無不稱他們為「寓公」或「寓賢」,則賽金花之應稱為蘇州的「寓賢」,
似乎比上開四位更為名正言順,所以在《蘇州雜誌》上來談談賽金花,是與雜誌
的性質和編例並不相違戾的。
賽金花做了未亡人時,尚在盛年,當然無法為洪狀元而「守」,洪狀元的張
夫人倒是寬厚不過的正妻,所以取得她的默契,在由滬返蘇的水途中,半夜拖著
一隻小船,解纜駛還了上海,從此賽金花便與蘇州絕緣,再也不能到蘇州了。其
原因是洪家的親友都是蘇州的巨紳,其中以另一位蘇州狀元陸潤庠為首,恐怕賽
金花下堂之後再在蘇州高張豔幟,則玷辱洪氏門楣太甚。
至於她在上海與天津的洋場和北京,則不必去問聞了。
兩部正續《孽海花》小說,目的是要寫戊戌政變的人物和事蹟,賽金花原不
過是個引針穿線的角色,但小說脫不了女人,沒有女人的故事便會大大遜色,所
以把她描聲繪影,著意添醬加油,倒造成賽金花一代名妓的聲譽。其實曾朴和張
鴻雖然不是沒有和她見過面,但究竟關係如何,有誰能知其底蘊。
按理說做續書的人總要比寫正書的人年輕晚一輩,如高蘭墅之與曹雪芹,但
續做《孽海花》的張鴻,卻輩行要較曾朴為高,曾樸和他的父親曾之撰不曾得中
進士,張鴻卻是個進士,當過戶部主事和駐日本的領事。所以張鴻應是曾朴的父
執。曾之撰在北京時曾與賽金花相與,曾朴或許偕父游宴,但兩人不會太親密,
否則是會被禮法所不容的。曾朴說賽金花要和他如何如何,那都是無稽讕言,曾
樸到晚年自己也只好否認實無其事,只是小說家興會所至隨筆淋漓而已。張鴻雖
到過東鄰,但其文筆不逮曾樸遠甚,因為曾樸雖不曾出洋,卻酷愛法蘭西文學,
受其沾溉甚深,自為張鴻所不及。
我曾看過《續孽海花》未印成單行本時的原稿,文字實在不很高明。他在抗
戰後避地上海,窮乏無以為生,想把此稿出售用以易米,索價三四千金,我在那
時經營出版事務,但一時無力措此鉅款,他只好向北方求售,結果由瞿兌之購下,
並與徐一士兩人合力為之潤色,才得出版。我之放棄此一原稿,除措款困難外,
其文字之不夠小說規範,也是一個原因。《孽海花》在解放後多次重印,銷行達
百萬部之多,而《續孽海花》則遠遜于正書,僅解放前印過二次,解放後由黑龍
江某出版社重印一次,今已銷罄不能買到了。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正是兩部《孽海花》在上海市暢銷之時,那時是
上海孤島和淪陷時期,東南各地避難在上海的雲集租界,其中不乏年逾古稀的知
名人物,舒湮先生的尊人冒鶴亭(廣生),家居法租界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的
模範村,大家都有感寂聊無事可做,乃約期限作「文茶之會」。之所以不稱「文
酒」而稱「文茶」
者,以那時生活艱難,崇尚節約,只好定期在下午聚集喝喝茶至多吃二碟點
心而已。
記得與會者名位和爵齒最高者為合肥龔照瑗,是做過駐英欽使龔照嶼的昆仲,
大概在清朝當過幾任道府的官,其次如無錫以說文名世的丁福保等。鶴亭先生那
時已年開八秩,亦每次與會。所謂「年開八秩」者,是七十一歲開始,離開八十
歲還很遠,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舊時代能活到七十歲,已都是白髮皤皤的老翁
了。那時居滬的名人名位爵齒最高的還有清代末任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陳夔龍,
他的邸宅便在「文茶之會」
常去之地康樂酒家不遠的成都路孟德蘭路(今江陰路)口,但畢竟年高位尊,
不便來會,但會後這批遺老常步行踵門拜謁這位陳大帥,見面還要行跪拜之禮。
我說陳夔龍是末任直隸總督,張伯駒卻說他父親是末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其實
陳夔龍去職是在辛亥十月武昌首義之後,袁世凱當上責任內閣的總理大臣,才把
他的表弟兄張鎮芳署任過幾個月的直錄總督。
我那時的事務所在福煦路亞爾培路(今陝西南路)口,與模範村相距咫尺,
所以時相與鶴丈(以後改稱為丈)過從,雖屬忘年之交,可稱甚密。我看他實在
孤寂無聊,便勸他何不寫些有關戊戌政變的文章,因為親身參與過戊戌變法的人
物,到那時已曆近半個世紀,存世的似乎只有鶴丈是碩果僅存了。我又贈他兩部
正續的《孽海花》,他說須要讀畢才決定能寫些什麼。
不到十天,他就全部看完,跑來對我說決定寫一些有關《孽海花》人物、事
跡的掌故為他所親歷的,這便是收輯在魏紹昌先生所編的《〈孽海花〉資料》中
壓卷之作《〈孽海花〉閒話》。鶴丈雖在戊戌時是新黨中人,但時光流逝四十多
年,他已由新黨變為「老新黨」,且仍不失為禮法之士,他不甚喜歡小說這種體
裁,更不喜歡對賽金花的描繪。他寫作的設想是著重於書中人名索隱,間附訂誤
瑣聞,列為索隱,詳載各人籍貫科分職業。但是他對賽金花亦並未完全拋棄忘懷。
這是一個矛盾,在他于文首所題四首絕句可以看出;其第四首云:燈火繁台渺舊
京,一觴一詠夢承平;同流百輩消沉盡,此簿應題點鬼名。
這是他的宗旨,所謂著重於書中人物,似與賽金花並無干係,但是其第一首
卻說:
麥飯宣仁事已空,尚餘變法說元豐;淒涼天水無窮碧,都在師師小傳中。
這個李師師,便是指賽金花。
可是鶴丈本人也是《孽海花》中的人物!曾樸給他一個化名叫做「頓梅庵」。
我猜想曾樸所弄的玄虛,因為漢代匈奴有一個首領叫做「冒頓」,便給他一個
《百家姓》上所無的怪姓。而「梅庵」者,便是明清之際鶴丈的遠房族祖冒辟疆
的《影梅庵憶語》了。其實「頓」姓固怪,「冒」姓何嘗不僻,冒氏本是奇渥溫
氏的蒙古族,元末庚申君北遁,冒氏留任明廷,便以冒為姓,曾朴蓋調侃鶴丈為
異族人士也。
頓梅庵在《孽海花》中,並非重要角色,雖與維新變法諸君子為友為同志,
在書中出現的事蹟卻並不多,僅是個陪襯的角色,因為鶴丈那時候,年齡尚輕,
大概還尚未捐納為六部司員之故。但他和賽金花卻頗有交往,稱之為「膩友」似
乎很適當。
鶴丈親口告訴我,有一次賽金花約他在陶然亭相會,他興沖沖趕去江亭久候,
卻未見賽金花踐約來會。事後賽金花還把陶然亭改為「放鶴亭」來取笑他。鶴丈
少年時長身鶴立,風度翩翩,雖籍如皋卻一口吳儂軟語,竟然被賽金花玩弄於股
掌之上。但鶴丈晚來並不以為憾,言下倒頗有少年游的回憶之樂。
到辛醜和約告成,帝后回鑾,鶴丈納貲為刑部郎中,恰巧賽金花在北京因虐
婢致死案,鋃鐺入刑事部監獄。清代刑事律以主虐婢致死不會抵命,最重只判個
流放的罪名,她被判處遠戍三千里。這下子鶴丈看故人交誼,跟同官商量,舞文
弄法,把應該充軍到東北或西北如黑龍江、伊犁等地的三千里撥轉為南向的三千
裡,恰好到蘇州或上海。這個忙幫得不小。賽金花當然不敢回到蘇州,而是改名
在上海租界上高張豔幟,一時「狀元夫人」之名大噪,門庭若市。鶴丈曾否到上
海和她重敘舊情,他並未說起,不好瞎說。
賽金花最得意之秋,是在庚子八月聯軍侵入北京之後,因她曾隨節柏林,懂
得一些洋涇浜的德語,為了北京商店都害怕洋兵不敢營業,而洋兵又不諳華語無
從購得糧食用品,賽金花乃因緣時會,從中居間,扮演後來日寇侵華時如胡立夫、
常玉清等維持會的角色,使得商店得以開門售貨,德軍可以解決軍需問題。那個
時候,曾朴和張鴻並不在北京,而身在北京目睹身歷的齊如山和丁士源卻親歷賽
金花這一勾當,她所往來的德軍不過是尉級的下層軍官,哪有和聯軍統帥瓦德西
躬身接觸之可能。據丁士源所著《梅楞章京筆記》,賽金花只在遠處望見瓦德西
統帥一眼。
曾樸在《孽海花》中描寫賽金花與瓦德西在柏林邂逅的一段情事,那位瓦德
西僅是一位年輕的陸軍尉官,恰巧入侵北京的八國聯軍統帥也姓瓦德西,這和中
國姓王姓張同姓的並不希罕,只是擔任統帥的瓦德西是陸軍上將,德皇威廉的侍
衛長,年已近古稀,年齡官階迥不相侔,只因鴛鴦蝴蝶派詩人樊樊山在南方寫了
兩首前後《彩雲曲》,硬把兩個瓦德西合二為一,並且將兩人寫得穢褻不堪,使
讀者傳為信史。賽金花本是墮溷一花,倒也無所謂,晚年對此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以一筆糊塗帳了事;只有五四健將劉半農博士倒相信實有其事。
「美人自古似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賽金花要是死于刑部牢獄,時方盛年,
倒也罷了,可惜的是紅顏易老,轉瞬遲暮,人老珠黃不值錢,不堪再風塵流轉,
只好從良嫁人。嫁的倒還不是一般,是北洋政府一位姓魏的議員,從此便從夫息
影京津,回復她的本姓稱為「趙魏靈飛」了。
不幸不久議員公又去世,趙靈飛卻老而未死,卻手頭據拮,過著艱苦的晚年
生活。
苦說她少、中年時縱非天仙化人,總也在中人以上,可是到了晚年,生活艱
難,把她折磨成皤然一嫗,看看她晚年的留影和手書的字跡,真是人與字都不堪
入目。獨有五四運動時期衝鋒陷陣的劉半農博士,居然于三十年代初期,忽然垂
青這位老嫗,登門造訪跟她暢談天寶遺事,並為之寫作《賽金花本事》一書,確
實也是一樁奇事。
劉半農在五四之後,身兼北京教育界多職,是大學中極顯赫人物,但到了三
十年代,已經退下陣來,和周作人一般,做做打油詩,自號「桐花芝麻室大詩翁」,
所以會去賞識賽金花這樣的老嫗,也不算奇怪的事。不過劉博士大大上了賽金花
的當,一個積年風塵的老嫗,哪有真言實語會告訴劉博士,所以《賽金花本事》
中的記述,大半是靠不住的。
還有一位大名人,是個武夫,乃是時任山東省主席的韓複渠,他也震于賽金
花大名,特地召見過她一次,一見使韓青天大倒胃口,給她一些錢揮之令去。賽
金花倒受寵若驚,居然請人捉刀寫了一首詩表示對青天的感激。只記得下面二句,
說什麼「多謝山東韓主席,肯持重幣賞殘花。」但韓複渠出手並不大方,所謂
「重幣」者,只是十元的一張紙幣而已。
韓複渠在山東的政績,不下於他的前任張宗昌,所以此舉成了花邊新聞,喧
傳於人口。這事已過去六十多年,今年因為逢到戊戌的百年紀念,賽金花又重被
提出來,上海的報刊發表了好幾篇有關的文章,我也東扯西湊,來趁趁熱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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