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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鐘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裡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尋崔玉銘不見,店裡人回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帳去了,心裡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衝衝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裡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裡。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敢到支店裡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裡,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記著你嘛!記罣你,倒記罣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黏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裡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只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裡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裡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賬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乾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乾乾淨淨,咬准了說並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裡。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聽那荒地裡的風吹狗叫,心裡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玉銘楞了一楞道:「就來了。」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你怎麼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裡,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裡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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