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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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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閒話,堯芳只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隻來看看道:「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裡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闆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帳,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隻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 霓喜不得下臺,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闆跟前辭去。」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闆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捲舖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闆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楞,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掛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裡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裡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離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裡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裡,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迭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 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裡對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說。」霓喜心頭砰評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裡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歎口氣,更無一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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