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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4)


  作者在「例言」裡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其實《紅樓夢》已有,不過不這麼明顯。(參看宋淇著《紅樓夢》裡的病症等文 )有些地方他甚至於故意學《紅樓夢》,如琪官、瑤官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紅樓夢》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贊學詩更是套香菱學詩。《海上花》裡一對對的男女中,華鐵眉、孫素蘭二人唯一的兩場戲是吵架與或多或少的言歸於好,使入想起賈寶玉、林黛玉的屢次爭吵重圓。這兩場比高亞白、尹癡鴛二才子的愛情場面都格調高些。

  華鐵眉顯然才學不輸高亞白、尹癡鴛,但是書中對他不像對高、尹的譽揚,是自畫像的謙抑的姿勢。口角後與孫索蘭在一簽園小別重逢,他告訴她送了她一打香擯酒,交給她的大姐帶回去了。不論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習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處的香擯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闊綽。孫素蘭問候他的口吻也聽得出他身體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體不會好。

  當時男女僕人已經都是雇傭性質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紀還有。書中只有華鐵眉的「家奴華忠」十分觸目。又一次稱為「家丁」,此外只有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說「三言」、「二拍」中都是僕從主姓。脾女稱「養娘」,「娘」作年輕女子解,也就是養女。僮僕想必也算養子了。所以《金瓶梅》中僕人稱主人主婦為「爹」、「娘」,後世又升格為「爺 (爺)」、「奶奶」。但是《金瓶梅》中僕人無姓,只有一個善頌善禱的名字如「來旺」,像最普通的狗名「來富」。這可能是因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帶的作品,保留了漢人一向的習俗,《金瓶梅》在北方,較受胡人的影響。遼、金、元都歧視漢人,當然不要漢人僕役用他們的姓氏。

  清康熙時河南人李綠園著《歧路燈》小說,書中譚家僕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間的《兒女英雄傳》裡,安家老僕華忠也用自己的姓名。顯然清朝開始讓僕人用本姓。同是歧視漢人,卻比遼、金、元開明,不給另取寵物似的名字,替他們保存了人的尊嚴。但是直到晚清,這不成文法似乎還沒推廣到南方民間。

  年代介於這兩本書之間的《紅樓夢》裡,男僕有的有名無姓,如來旺(旺兒)、來興(興兒),但是絕大多數用自己原來的姓名,如李貴、焦大、林之孝等。來旺與興兒是賈璉夫婦的僕人,來自早稿《風月寶鑒》,賈瑞與二尤等的故事,裡面當然有賈璉、鳳姐。此後寫《石頭記》,先也還用古代官名地名,僕名也仍遵古制;屢經改寫,越來越寫實,僕人名字也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僕名字分早期後期兩派。唯一的例外是鮑二,雖也是賈璉、鳳姐的僕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卻用本性。但是這名字是寫作後期有一次添寫賈母的一句雋語:「我哪記得背著抱著的?」——賈璉鳳姐為鮑二家的事吵鬧時——才為了諧音改名鮑二,想必原名來安之類。

  《海上花》裡也是混合制。齊韻奧的總管夏余慶,未藹人兄弟的僕人張壽,李實夫叔侄的匡二,都用自己原來的姓名。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縣羅子富的僕人高升不會是真姓高,「高升」、「高發」是官場僕人最普通的「藝名」,可能是職業性跟班,流動性大,是熟人薦來的,不是羅家原有的家人,但是仍舊可以歸入自己有姓的一類。

  火災時王蓮生向外國巡警打了兩句洋文,才能通過,顯然是洋務官員。他對詩詞的態度倫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僕人名叫來安,商人陳小雲的僕人叫長福,都是討吉利的「奴名」,無姓。

  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宇是借用宇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給佛門),「舍」音「奢」,但是吳語音「所」,因此作者設想到是這個宇。孩子八字或是身體不好,掛名入寺為僧,消災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頌善禱的級名,因此應當有姓——姓量,像華鐵眉的家丁華忠姓華一樣。

  華鐵眉住在喬老四家裡,顯然家不在上海。他與賴公子王蓮生都是世交,該是舊家子弟。受三是廣東人,上代是廣州大商人,在他手裡賣掉許多珍貴的古玩。

  「華」、「花」二字相通,華鐵眉想必就是花也憐依了。作者的父親曾任刑部主事,他本人沒中舉,與受三同是家道中落,一個住在松江,一個寄籍上海,都相當孤立,在當代主流外。那是個過渡時代,江南、華南有些守舊的人家,僕人還是「家生子兒」(《紅樓夢》中語 ),在法律上雖然自由,仍舊終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國南北戰爭後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以仍舊像明代南方的僕從主姓。

  官場僕人都照滿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圍新進如王蓮生——海禁開後才有洋務官員——還是照民間習俗,不過他與陳小雲大概原籍都在長江以北,中原的外緣,還是過去北方的遺風,給僕人取名來安、長福,——如河南就已經滿化了。以至於有三種制度並行的怪現象。

  華鐵眉「不喜熱鬧」,酒食「征逐押呢皆所不喜」。這是作者自視的形象,聲色場中的一個冷眼人,寡欲而不是無情。也近情理,如果作者體弱多病。

  寫華鐵眉特別簡略,用曲筆,因為不好意思多說。本來此書已經夠簡略的了。《金瓶梅》、《紅樓夢》一脈相傳,儘管長江大河滔滔汩汩,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後世許多誤解與爭論。《海上花》承繼了這傳統而走極端,是否太隱晦了?

  沒有人嫌李商隱的詩或是英格瑪,柏格曼的影片太晦。不過是風氣時尚的問題。胡適認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當時沒人把小說當文學看。我倒覺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紅樓夢》付印,一百零一年後《海上花》開始分期出版。《紅樓夢》沒寫完還不要緊,被人續補了四十回,又倒過來改前文,使風姐、襲人、尤三姐都變了質,人物失去多面複雜性。風姐雖然貪酷,並沒有不貞。襲人雖然失節再嫁,「初試雲雨情」是被寶玉強迫的,並沒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蕩的過去被刪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須是純潔的。

  原著八十回中沒有一件大事,除了晴文之死。抄檢大觀園後,寶玉就快要搬出園去,但是那也不過是回到第二十三回人園前的生活,就只少了個晴文。迎春是眾姐妹中比較最不聰明可愛的一個,因此她的婚姻與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後四十回內。原著可以說沒有輪廓,即有也是隱隱的,經過近代的考據才明確起來。一向讀者看來,是後四十回予以輪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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